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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最终审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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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在经过一夜暴雨的洗涤后,显得格外纯粹和炽烈,几乎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穿透了警局走廊高窗上些许尘埃的玻璃,泼洒而下。金色的光斑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跳跃,将整个空间映照得一片通透明亮,仿佛要用这过分的灿烂,将昨夜所有的阴霾、嘶吼、泪水与绝望都彻底蒸发、净化。
但行走在这片光明中的王帆,心情却与这天气形成了最尖锐、最残酷的反差。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从李弘毅办公桌最底层抽屉里取出的深蓝色硬壳日记本。日记本的边角已经磨损,皮革封面因常年摩挲而泛着温润的光泽,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刺痛,又重得仿佛承载着一座山岳。他走向走廊尽头那间审讯室的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的轻微声响,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像是在为他倒数,通往一个他既渴望又恐惧的终点。真相,那个他穷追不舍、抽丝剥茧追寻的终极答案,即将被彻底摊开在阳光下。然而,这真相注定是血淋淋的,像一把双刃剑,在刺穿迷雾的同时,也必将割伤所有靠近它的人,充满了无法逆转、无法挽回的深沉悲伤。
来到那扇熟悉的、漆色深沉的审讯室门前,他停下了脚步。门恰好从里面被推开,负责连夜审讯的同事老陈走了出来。老陈脸上带着通宵鏖战后的深刻疲惫,眼袋浮肿,眼睛里布满血丝,胡茬一夜之间仿佛茂密了许多,连脊背都显得有些佝偻。但在他那疲惫的眼神深处,却有一种任务暂告段落、水落石出的释然。
“王队,”老陈的声音沙哑干涩,他将一份不算厚实却显得异常沉重的笔录文件夹递了过来,纸张边缘因为反复翻阅而有些卷曲,“情况……基本都厘清了,他……都招了。所有的细节,能想到的,没想到的,都在上面。”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审讯室内,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斟酌,“他承认……林琳女士那件事……是他,或者说,是这具身体,在意识处于混乱边界、情绪极度失控的情况下,无意间,但确实用力推搡了一把,导致林女士失去平衡,后脑……撞击到了客厅茶几的坚硬棱角……”老陈的话语艰难,仿佛每个字都带着重量,“还有那几起银行抢劫案,作案前的踩点、过程中的具体手法、时间节点的选择、甚至得手后逃离路线和赃款藏匿的地点,他描述的,和我们现场勘验、监控分析以及后续追查到的实际情况,完全吻合,对得上。”
王帆默默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笔录。他的指尖在接触到冰凉的文件夹封面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没有立刻翻开,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决定命运的标题。他只是那么拿着,感受着它物理上的重量和其象征意义的千钧之力。他知道,这薄薄的几十页纸,一旦翻开,那些冷静的、客观的、记录着罪行的文字,就会像最无情的刻刀,将他记忆中那个顶天立地、正义凛然、引领他成长的李弘毅队长的形象,与这些残酷的、卑劣的犯罪行为无情地捆绑、切割、重塑。所有的疑团都将解开,所有的“为什么”都将得到答案,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再无任何转圜余地的巨大空虚和绝望。命运的齿轮已经碾过,留下满地狼藉。
他微微仰起头,闭上了眼睛,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努力将鼻腔里那股强烈的酸涩感和眼眶中不受控制涌起的热意逼退。他清了清因为情绪极度紧绷而变得干涩、发紧,几乎难以发声的嗓子,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没事了,老陈,辛苦你了,折腾了一整晚。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洗个热水澡,剩下的……交给我吧。”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我……还有些话,想单独跟他……聊聊。”
老陈理解地点了点头,伸出大手用力拍了拍王帆的肩膀,那动作里包含着无声的支持和感同身受的沉重。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缓慢地消失在了走廊的拐角处。
王帆在原地静静地站立了足足有一分钟。他听着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深呼吸,试图积攒足够的勇气,来面对门后的那个人,那个结局。终于,他伸出手,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隔绝着两个世界的铁门。
审讯室里,光线是那种缺乏温度的、均匀的冷白色,将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弥漫着一夜未散的烟味、咖啡因的苦涩,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绝望和压抑的气息。李志宏——那个由李志宏意识主导的、属于李弘毅的身体——戴着手铐,静静地坐在房间中央那张固定的、冰冷的审讯椅上。他深深地低着头,整张脸几乎都埋在了阴影里,凌乱的黑发垂落下来,像一道帘幕,隔绝了外界,也隐藏了他所有的表情。他整个人蜷缩着,肩膀垮塌,仿佛要将自己压缩到最小,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一股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的、灰暗而绝望的气息,如同瘟疫般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与窗外那灿烂到近乎讽刺的阳光,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鲜明对比。
王帆走到他对面,动作有些迟缓地坐下,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将那个深蓝色的日记本,轻轻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放在了两人之间的审讯桌上。日记本与冰冷的桌面接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却如同一声惊雷。
“一晚上了,”王帆的声音在空旷而吸音的审讯室里响起,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点空洞的回音,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时间不算短了。冷静下来,抛开那些激烈的情绪,你想清楚了吗?现在……此时此刻,你还恨李队吗?或者说,你恨的,到底是什么?是当年那个选择,还是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
李志宏依旧维持着那个雕塑般的姿势,一动不动,连呼吸都轻浅得几乎难以察觉。他一言不发,用最彻底的沉默筑起了一道高墙,仿佛一尊已经被抽走了所有灵魂和生气的、用顽石和绝望雕琢而成的塑像。
这长久的、死寂的、带着抗拒和漠然的沉默,像是一点一点滴入滚油的水滴,积累着能量,最终在王帆心中引发了剧烈的、无法抑制的爆裂!瞬间点燃了他压抑了整整一夜的怒火、那锥心刺骨的心痛、那种被最信任领域背叛的失望,以及一种看着崇高之物被玷污的巨大愤怒!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椅腿与水泥地面剧烈摩擦,发出极其刺耳、几乎要划破耳膜的尖锐声响!他几步就跨到了审讯桌前,双手“砰”地一声,用尽全力重重地撑在冰凉的金属桌面上,震得桌上的笔录纸都微微颤动!他的身体因极致的激动而前倾,目光如同两道凝聚了所有痛苦和质问的实质光束,死死地射向那个低垂的、拒绝交流的头颅,大声地,几乎是耗尽了他肺里所有空气,从灵魂深处吼了出来:
“你当然不应该恨李队!这根本就不是他的错!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至今都活在父母为他编织的、你早已‘离世’的谎言里!他一直都对你心怀愧疚!十年了!整整十年!他一直都在潜意识里觉得,是因为他自己这个做哥哥的没有尽到责任,没有保护好你,才导致了那场意外,才失去了你!他一直都是!这种愧疚感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心里,从来没有拔出来过!而你呢?!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用他的手去抢劫!你用他的身份去犯罪!你玷污了他视若生命的警徽和正义!你甚至……你甚至因为你那扭曲的嫉妒和恐惧,间接害死了林琳!那个他用生命去爱着、也是这世界上唯一能给他冰冷生活带来温暖和慰藉的人!你这样不仅彻底毁了你自己的任何未来和可能性,你还把李队也一起拖进了万劫不复的地狱!他是一个好警察!一个把责任和道义刻进骨子里、恪尽职守、惩恶扬善、让我王帆打心眼里佩服的好警察!他也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师傅!最敬重的人!你知不知道!是你!都是你那疯狂的偏执!你那吞噬一切的怨恨!你的错!!!”
王帆早已泪流满面,滚烫的泪水毫无阻碍地冲出眼眶,肆意滑过他因激动而涨红的脸颊,一滴接一滴地砸落在冰冷的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伸出一根手指,笔直地、颤抖地指向李志宏,因为极度的激动和那深入骨髓的悲伤与无力,那根手指在空中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折断。
而此时,那尊一直如同石像般低垂着头的“雕塑”,终于有了反应。他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细微地耸动起来。起初只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像是从喉咙深处被挤压出来的吸气声,随即,那声音越来越大,冲破了阻碍,变成了清晰的、哽咽的、充满了无尽痛苦和自我唾弃的哭声。他抬起头,满脸都是纵横交错的泪痕,眼神破碎而茫然,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那张与李弘毅一模一样的脸上,此刻被巨大的悔恨和无处可逃的绝望所占据。他心里一片空白般的混乱,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那么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鲜血已经流淌,生命已经消逝,罪行已经铸下……再也无法挽回了……他该怎么办?他还能怎么办?这沉重的枷锁,他该如何背负?
看着李志宏终于彻底崩溃、显露出脆弱和悔恨的样子,王帆心中那熊熊燃烧的、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怒火,仿佛被这汹涌的泪水浇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淹没的无力感和深沉的悲哀。他缓缓地直起身,胸口依旧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重量。他伸出手,拿起了桌上那个一直静静躺着的、边缘已有些磨损的深蓝色日记本,他的声音因为刚才的怒吼和持续的哭泣而变得异常沙哑、粗糙,充满了疲惫:
“你到现在……还是不肯相信我的话,是吗?还是固执地认为,全世界都对不起你,所有人都偏袒李队,命运唯独对你一个人不公?”他摩挲着日记本那略显粗糙的皮革封皮,指尖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一个灵魂长达十年的无声挣扎与沉重叹息,“行……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这是他自己写下的,没有任何修饰,最真实的心声……你看完……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将那本承载了李弘毅无数不为人知的深夜独白、沉重如山的愧疚与无法言说的痛苦的日记,用力地,却又带着一种最终审判般的、混合着绝望与希望的复杂心情,推到了李志宏被冰冷手铐束缚住的双手之前。那深蓝色的封面,在冷白的灯光下,像一个沉默的、等待着被开启的潘多拉魔盒,既藏着最深的痛苦,也蕴含着最后一丝……或许能被称之为救赎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