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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王帆的自责 ...

  •   医院手术室上方那盏长方形的指示灯,如同地狱深渊凝视人间的独眼,骤然亮起了刺目的、不容置疑的红色。那光芒并非温暖,而是带着一种灼烧灵魂的温度,狠狠烙印在王帆的视网膜上,更深深烫进了他抽搐的心脏深处。每一次不经意的瞥见,甚至仅仅是那红光透过紧闭眼皮带来的压迫感,都引发一阵尖锐的生理性刺痛,无情地提醒着他——那个他视若神明、亦步亦趋追随的男人,此刻正被冰冷的手术器械包围,生命如同风中残烛,在一条他无法触及、更无力干预的界限另一边,进行着一场寂静却惨烈的搏斗。

      闻讯赶来的局领导——那位平日里不怒自威、此刻却眉头紧锁成川字、眼中交织着难以掩饰的焦虑与沉痛的副局长,以及多位闻讯立刻放下手头工作、面色凝重的科室负责人,还有那些刚刚结束现场紧张收尾工作、连警服上沾染的尘土与硝烟痕迹都来不及拍打、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深切担忧的同事们,已经将手术室外这条原本还算宽敞的走廊挤得水泄不通。人群沉默地聚集着,像一片压抑的、即将落下暴雨的乌云。原本医院里特有的、代表着洁净与秩序的消毒水气味,此刻也被一种无形却无比沉重的、混合了汗味、血腥味以及绝望气息的凝重氛围所彻底覆盖、所死死压制。这种气氛仿佛拥有了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挤压着肺部的空气,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几乎令人窒息。偶尔响起的低语声、无法抑制的沉重叹息声、以及因焦灼而无法安顿的、来回踱步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压抑到极致的背景噪音,反而更加凸显了等待核心区域的死寂。

      王帆背靠着走廊那冰冷、光滑却无法带来丝毫慰藉的瓷砖墙壁,那寒意仿佛能穿透骨髓,与他体内因恐惧而奔流的冰冷血液融为一体。他再也支撑不住这具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灵魂与力气的躯壳,双腿一软,顺着冰冷坚硬的墙壁,毫无形象地、缓缓滑坐到更加冰凉刺骨的地面上。这个不久之前在战场上还能爆发出惊人力量、如同出鞘利刃般的身体,此刻却像一滩彻底失去支撑的软泥,只剩下被掏空后的无尽疲惫与深入骨髓的绝望。他下意识地将沾满干涸血污和灰尘的双手,深深插进自己汗湿、凌乱、甚至凝结着血痂的头发里,手指用尽全力地抠抓着头皮,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仿佛希望通过这种自虐式的、清晰的□□痛楚,来强行转移或暂时压制住内心那如同海啸般反复冲击、几乎要将他整个意识彻底撕裂吞噬的剧痛与悔恨。他紧紧地、用力地闭上了布满血丝、干涩刺痛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因剧烈的生理性颤抖而无法平复,他似乎想要用这薄薄的眼皮构筑起最后一道屏障,将外界所有扰人的光线、所有无用的声音、所有同情的目光都隔绝在外。

      然而,视觉的黑暗并没能带来内心的宁静,反而成为了滋生更多恐怖想象的温床。那盏红灯的形状,如同一个狰狞的符号,在他紧闭的双眼前挥之不去。耳朵变得异常灵敏,捕捉着走廊里每一声压抑的咳嗽,每一次鞋底与地面的轻微摩擦,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奔流、撞击耳膜的轰鸣声,以及那因为极度恐惧而失控的、如同擂鼓般剧烈敲打着胸腔的心跳。鼻腔里,似乎还顽固地残留着废弃大楼里那股混合着霉变、铁锈和血腥的污浊气味,但更浓烈的,是此刻萦绕在他周身、从他警服上不断散发出的、属于李弘毅的浓重血腥气。这气味像一个无形的牢笼,将他紧紧囚禁在事发那一刻的噩梦之中,无法挣脱。

      他能清晰地“看到”——即使闭着眼——李弘毅倒下时那瞬间失去所有神采的眼眸,能“听到”那根钢筋砸在颅骨上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沉闷撞击声,能“感觉到”自己徒劳地伸出的、沾满温热粘稠血液的双手,以及那从指尖一直冻僵到心脏的、代表着生命流逝的冰凉触感。这些感官记忆的碎片,如同最残酷的刑具,一遍又一遍地凌迟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他甚至能想象出手术室内此刻正在进行的场景——无影灯下,医生手中冰冷的器械,是如何在师傅毫无知觉的身体上进行着精细而危险的操作,每一次切割,每一次电凝,都牵动着门外他这颗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心。

      周围同事们压低了声音的安慰,断断续续地、试图穿过他自我构建的屏障:“小王,别太自责……这事谁也预料不到……”、“王帆,振作点,李队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次也一定能挺过去……”、“师傅他吉人自有天相,我们要相信医生……”。这些话语,充满了善意与同袍之情,此刻传到他被巨大嗡鸣和痛苦占据的耳中,却像是从极其遥远的水下传来,模糊、扭曲、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厚重玻璃,根本无法抵达他已被彻底冰封的内心世界。他甚至无法组织起任何有意义的回应,只是将头埋得更低,更深,几乎要嵌进自己的膝盖之间,仿佛这样就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就能逃避这令人绝望的现实。

      他整个人,仿佛被困在了一个由极致自责、无边恐惧和某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共同构筑的、密不透风的透明茧房里。他能看到外界的一切,能感受到那些关切的目光,但他无法回应,也无法被触及。他的世界,在李弘毅倒下、手术室红灯亮起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坍塌、收缩,最终凝固成了这走廊一角,以及那盏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散发着不祥红光的指示灯。时间在这种极致的煎熬中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翻腾着焦虑和恐惧的油锅里被反复煎炸,带来持续不断的、令人几欲疯狂的灼痛。他只能在内心一遍又一遍地、无声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嘶吼着那个支撑着他没有彻底崩溃的念头:

      “他是个好警察,更是个好师傅……他绝不能有事……绝不能……”
      时间在手术室外凝固成粘稠的琥珀,每一秒都包裹着沉重的焦虑。王帆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像一尊被遗弃在角落的雕塑,只有偶尔无法抑制的颤抖才证明这是个活人。他□□上的编号被血污模糊,袖口处深褐色的血迹已经干涸发硬,散发出铁锈般的气味。

      走廊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年轻警员小张捧着个塑料托盘快步走来,上面放着矿泉水和面包。"帆哥,"他蹲下身,声音放得很轻,"喝点水吧。"

      王帆没有抬头,视线定定地落在自己沾满血污的双手上。这双手不久前还紧握着李弘毅冰冷的手指,现在却只能无力地垂在膝头。小张把矿泉水瓶轻轻放在他身边,透明的塑料瓶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现场都清理完了。"小张继续低声汇报,"缴获自制枪支两把,管制刀具......"他的声音突然卡住,意识到这些汇报在此刻显得多么不合时宜。

      王帆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仍然沉默。他的目光越过自己的双手,望向走廊地面光洁的瓷砖。那里有医护人员匆忙往来时留下的淡淡鞋印,有不知谁不小心洒落的水渍,就是没有他等待的那个人的身影。

      副局长正在不远处低声通话,语气严肃:"对,需要院里最好的脑外科专家......李队的情况很不乐观......"断断续续的话语像针一样扎进王帆的耳膜。他看见副局长抬手揉了揉眉心,这个向来坚毅的中年人此刻显得格外疲惫。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玻璃窗映出走廊里焦虑的人群。偶尔有护士推着器械车经过,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响总会让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然后又失望地垂下视线。

      王帆突然站起身,动作快得让身边的小张吓了一跳。他踉跄着走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他手上的血污。暗红色的痕迹在水流中渐渐变淡,顺着不锈钢水池的漩涡消失不见,但那种粘稠的触感却仿佛已经渗进皮肤纹理。他抬头看向镜子,镜中的人双眼布满血丝,脸色苍白,嘴角紧绷。这是李弘毅一手带出来的徒弟,此刻却像个迷失在暴风雨中的孤儿。

      回到等待区时,他发现刚才坐过的位置旁边多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不知是哪位同事悄悄放的,纸杯上还印着医院的名字。王帆没有去碰那杯水,只是重新滑坐回地面,这次他把脸埋进了掌心。

      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不是完整的画面,而是破碎的感官片段:李弘毅示范战术动作时袖口挽起露出的小臂线条,他在案情分析会上敲白板时干净利落的手势,还有他偶尔在深夜里点烟时,打火机蹿起的火苗照亮的那片刻疲惫。这些细节此刻都变成了细小的刀刃,在心上反复切割。

      手术室的门突然打开一道缝,一个护士快步走出。所有人瞬间围拢过去,王帆几乎是弹跳起来冲在最前面。

      "医生,怎么样?"副局长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护士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平静的眼睛:"手术还在进行,需要更多血浆,O型。"

      等待的人群发出细微的骚动,有人立即掏出手机联系血站。王帆紧紧盯着那道即将再次关上的门缝,在它合拢前的瞬间,他似乎闻到了更浓的消毒水味,看到了里面更衣室一角挂着的绿色手术服。

      就在门关上的那一刻,王帆注意到地板上有一滴不甚明显的暗红色痕迹,正落在门缝下方。那可能是刚才护士鞋底带出来的。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点血色,直到眼眶发痛。

      夜深了,医院走廊的灯光调暗了些许。有年轻警员靠在墙上打盹,眼底下带着青黑。副局长依然站着,像棵不肯倒下的老树。王帆重新坐回地面,这次他靠在墙上,仰头看着天花板。空调出风口持续输送着冷气,但他感觉不到凉爽,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

      他想起最后一次和李弘毅一起蹲守,那也是个夜晚。他们在车里轮流监视,李弘毅把外套扔给他,"眯一会儿,到点叫你。"那件外套上有烟草和薄荷糖混合的味道,他把脸埋在外套里,睡得格外安心。

      而现在,他只能闻到自己警服上已经干涸的血腥味。

      走廊尽头的电子钟显示着凌晨两点十七分。时间从未如此缓慢,又如此飞快。每一秒都漫长难熬,但想到李弘毅已经在手术台上躺了这么久,又让人心惊胆战。

      有个女警悄悄走过来,把一条薄毯放在王帆身边。"后半夜凉,"她轻声说,"盖上点。"

      王帆没有动,但过了很久,他终于伸手拉过毯子,胡乱搭在腿上。布料粗糙的触感让他稍微回神,他意识到自己必须保持体力,必须清醒地等到最后。

      他试着深呼吸,却呛到似的咳嗽起来。胸腔震动牵动了胃部,这才想起已经快十个小时没有进食。但他丝毫不觉得饿,只觉得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头。

      窗外偶尔有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每次都会让等待的人群一阵紧张。当鸣笛声又渐渐远去,大家便不约而同地松一口气,随即又陷入更深的焦虑。

      王帆开始无意识地用指甲刮擦地面瓷砖的接缝,这个动作让他想起小时候等待母亲下班时的忐忑。原来无论长到多大,在重要的人面临危险时,人都还是会变回那个无助的孩子。

      手术室上方的红灯依然亮着,像黑夜中不肯熄灭的火种。王帆盯着那灯光,直到眼睛酸涩也不愿移开视线。那光芒在他模糊的视线里渐渐晕开,变成一片血色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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