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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陪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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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上方那盏如同烙铁般灼烧着每个人神经的红灯,在持续亮足了十几个小时之后,终于,毫无预兆地熄灭了。那瞬间的黑暗,比之前刺目的红光更让人心悸,仿佛连最后一点悬着的希望也被骤然抽空。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锁住了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大门。
时间在等待门开的这几分钟里,被拉扯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是在粗糙的砂纸上摩擦而过。王帆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跳到了喉咙口,堵住了呼吸,他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站立,背脊却下意识地挺得笔直,仿佛在接受最终的审判。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但他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手术室的门终于被从里面推开了一道缝隙。率先走出来的是主刀医生。他看上去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艰苦卓绝的跋涉,比六个小时前苍老了许多。一次性手术帽的边缘被汗水浸透,颜色深了一块,紧紧贴在他的额头上。他脸上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眼袋沉重,眼神里充满了血丝,连摘下口罩的动作都显得缓慢而费力,露出了下方被勒出的深深红痕。
不需要任何言语,所有等待的人——副局长、各级领导、满身尘土的同事们——立刻像是被磁石吸引般,瞬间围拢了上去,形成了一个紧密而沉默的圆圈,将医生和王帆围在中心。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医生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不住颤抖的王帆身上。他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专注和疲惫而沙哑不堪,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井里费力汲上来的水:
“手术……从技术层面上说,很成功。”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也给众人一个消化这初步好消息的时间。王帆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存在的希望刚刚燃起,就被医生紧接着的“但是”瞬间冻结。
“但是……” 医生重重地叹了口气,那气息里带着无奈和沉重,“由于是重度颅脑损伤,撞击的位置和力度……都非常不好。颅压我们已经想办法降下来了,压迫脑组织的碎骨片也尽可能清除干净了。但是……” 他又一次重复了这个残酷的转折词,“大脑本身受到的冲击和后续的缺血缺氧损伤,是极其严重的。”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却又无法完全掩饰的怜悯,看向王帆,也看向每一位屏息凝神的警察:“这意味着,李队长虽然凭借顽强的生命力和我们的努力,暂时脱离了最直接的生命危险,但他的中枢神经系统受损太严重了……他陷入了深度昏迷。”
“深度昏迷”四个字,像四把冰冷的铁锥,狠狠凿进每个人的耳膜。
医生进一步解释,语气凝重:“通俗点讲……就是医学上所说的‘持续性植物状态’。” “植物状态”这个词,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激不起涟漪,却带着彻骨的寒意,瞬间蔓延到每个人的四肢百骸。
“他目前失去了所有意识活动,无法自主呼吸(需要呼吸机辅助),无法感知外界,无法做出任何回应。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医生的声音低沉下去,“这已经超出了现代医学能够保证的范围。接下来,要靠他后续的恢复情况,靠精心的护理和康复治疗,但更重要的……是看他自身的……求生意志。”
“求生意志……” 王帆在心中无声地重复着这四个字,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脚下的地面仿佛瞬间变成了汹涌的漩涡,要将他吞噬。他踉跄了一下,旁边的小张赶紧伸手扶住了他,他才没有摔倒。周围同事们发出的压抑的抽气声、无法抑制的低泣声、以及沉重的叹息声,此刻都像是从另一个扭曲的空间传来,模糊而不真切。他的视野里,只剩下医生那张疲惫而严肃的脸,以及那扇再次紧闭的、将他最珍视的人隔绝在未知世界的大门。
副局长,这位身经百战的老警察,此刻也红了眼眶。他用力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他转过身,伸出宽厚却微微颤抖的手,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拍在王帆僵硬的肩膀上。那力道,带着安抚,也带着沉痛的压力。
“小王,” 副局长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听到了吗?弘毅他……挺过了手术这一关!他是为了保护战友,是为了完成任务,是为了身上的警徽和责任才倒下的!他是我们所有人的英雄,是真正的英雄!”
他的话语,像锤子一样敲打着事实,也试图敲醒沉浸在巨大打击中的王帆。
“你现在要做的,” 副局长的语气变得更加坚定,目光灼灼地盯着王帆空洞的眼睛,“不是沉浸在自责和悲伤里无法自拔!那样,对不起弘毅为你挡的那一下!你要振作起来!必须振作起来!”
他环视了一圈周围那些同样悲痛却带着期盼目光的同事们,声音提高了几分,像是在宣布,又像是在命令:“弘毅倒下了,但他的工作不能停!他手上未结的案子,那些他追查了许久的线索,需要有人接过去,一查到底!他肩负的带新人的责任,他对这支队伍的影响和塑造,需要有人扛起来!这身警服,穿上了,就意味着责任和担当,任何时候都不能垮!”
他再次将目光聚焦在王帆身上,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痛惜,有期待,更有不容置疑的信任:“把这些担子挑起来,把他未竟的事业继续下去,这,也许是我们现在……能给他的、最好的交代!也是对你师傅,最好的告慰!”
王帆怔怔地听着,副局长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鼓敲在他的心上。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有些涣散地看向副局长那张刻满岁月和此刻写满痛楚的脸,又缓缓移动,掠过周围每一位同事的脸。他看到了一双双通红的眼睛里,除了悲伤,还有着与他同样的不甘、同样的坚毅,以及……对他投来的、无声的鼓励和期待。
那一瞬间,仿佛有一股微弱却坚韧的力量,从他几乎被碾碎的心脏深处,挣扎着钻了出来。他想起了李弘毅曾经对他说过的话——“警察的肩膀,不是用来扛眼泪的,是用来扛责任的。”
他猛地抬起手臂,用那件沾着李弘毅血迹的警服袖子,狠狠地、胡乱地擦去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和污渍。动作粗鲁,却带着一种决绝。然后,他挺直了之前几乎佝偻的脊梁。那脊梁,曾经在李弘毅的注视下努力挺直,此刻,在巨大的悲痛和责任的催逼下,仿佛被注入了一种钢铁般的力量,挺得前所未有的笔直。
他眼中的悲伤和迷茫,如同被大风吹散的浓雾,虽然依旧存在,却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坚定的光芒所取代。那光芒里,有痛,有悔,但更多的,是一种破茧而出的决心和担当。
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叶,却也让他更加清醒。他的声音还带着哭泣后的沙哑和鼻音,却异常清晰、坚定,一字一句地,在寂静的走廊里响起,像是在立下最庄重的誓言:
“我明白。” 他先是对着副局长,然后目光扫过每一位同事,“请领导放心,请同志们放心。”
他的拳头在不自觉中再次握紧,这一次,不是为了忍受痛苦,而是为了凝聚力量。
“我会……接过师傅的担子。” 这句话,他说的很慢,很重,仿佛每一个字都有千钧之重,需要他用未来的所有岁月去践行。
“我会拼尽全力,成为一个……像他一样的好警察。” “像他一样”,这四个字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感、敬仰和承诺。
最后,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手术室大门,眼神深邃,仿佛能穿透那厚厚的门板,看到里面那个沉睡的人。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念和等待:
“直到……他醒过来的那一天。”
这不仅仅是一句话,这是一个承诺,一个信念,一个支撑他走下去的、唯一的灯塔。从这一刻起,王帆知道,他不再仅仅是为自己而活,他的生命,已经与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以及他们所共同守护的信念,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悲伤被深埋心底,化作了前行的燃料。走廊里弥漫的悲痛,似乎也因为这份新生的、沉重的决心,而悄然发生了一丝改变。
王帆站在ICU的玻璃窗外,目光穿透那层透明的阻隔,落在李弘毅身上。
各种监控仪器环绕在病床周围,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和曲线成了生命的唯一表征。呼吸机规律地发出轻微的嘶响,那根透明的管道连接着李弘毅的喉咙,代替他完成每一次呼吸。他的头部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失去血色的嘴唇。
"师傅......"
王帆在心里轻轻呼唤,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在战场上英勇无畏的警察,只是个害怕失去最重要的人的孩子。
医护人员允许他穿着无菌服进入病房的短暂时刻,成了他每天最珍惜又最痛苦的时刻。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病床,生怕自己的脚步声会惊扰到什么。站在床沿,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李弘毅额角的皱纹,发现其中几根白发——这些往日被坚毅气质掩盖的细节,此刻都成了刺痛他心脏的针。
"您总是说,当警察的要坚强......" 他在心里默念,"可是您现在躺在这里,我要去哪里找坚强?"
他伸出手,颤抖着,轻轻握住李弘毅没有输液的那只手。那只曾经有力的大手此刻无力地垂着,手背上布满针孔和瘀青。王帆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些伤痕,仿佛这样就能抚平一切创伤。
"您感觉到我了吗?我是王帆啊......"
他开始学着照顾李弘毅。每天清晨,他都会打来温水,用柔软的毛巾轻轻擦拭师傅的脸庞和手臂。动作轻柔得像是触碰易碎的珍宝。他记得李弘毅爱干净,总是保持着警服的挺括,现在却要躺在这里,任由别人摆布。
"师傅,今天天气很好,阳光从东边窗户照进来,就跟您办公室的朝向一样......"
他不停地说话,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怕沉默会让绝望有机可乘。他汇报案件的进展,讲述队里的趣事,甚至说起早餐吃了什么——所有琐碎的日常,都成了他试图唤醒李弘毅的媒介。
"小张昨天又搞砸了抓捕,就跟当初的我一样......您要是看见了,肯定又要皱眉了。"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就会哽咽。但他很快会深吸一口气,把眼泪逼回去。
"您说过,警察不能轻易掉眼泪。"
他仔细地向护工学习按摩技巧,生怕李弘毅的肌肉会萎缩。每天定时为他活动四肢,从手指到脚踝,每一个关节都不放过。他的手掌包裹着李弘毅的小腿,感受着那依然坚实的肌肉线条,心里就会升起一丝希望。
"您一定要保持好状态,等您醒了,我们还要一起训练呢......"
最艰难的是喂流食。看着营养液通过鼻饲管一点点流入李弘毅体内,王帆总会别过脸去,不忍多看。他记得李弘毅最喜欢吃街角那家面馆的牛肉面,总是说办案晚了就要去喝一碗热汤。
"等您好了,我天天陪您去吃面......"
夜深人静时,他常常独自守在病床边,注视着监护仪上起伏的曲线。那规律的"滴滴"声成了他判断李弘毅是否安好的唯一依据。有时曲线稍有波动,他的心就会提到嗓子眼;有时太过平稳,他又会害怕那是生命正在流逝的征兆。
"师傅,您一定要醒过来......" 他俯下身,在李弘毅耳边低语,"我还有太多东西要跟您学,还有太多话没来得及告诉您......"
这句话里藏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感。那些被理智压抑的、超越师徒之情的依恋,在此刻都化作了执着的守候。
某个清晨,他照常为李弘毅擦拭手臂时,突然感觉到手指轻微地动了一下。这细微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震,屏住呼吸紧紧盯着那只手,等待着下一个迹象。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关系......" 他轻声说,继续手上的动作,"我会等着,一直等着。"
他打来清水,开始为李弘毅擦拭身体。温热的毛巾轻轻滑过坚实的胸膛,上面有几处旧伤疤——那是多年刑警生涯留下的印记。王帆的动作格外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的艺术品。
"您看,我现在的护理技术是不是进步了很多?" 他一边擦拭一边轻声说着,"护工都夸我学得快。您要是看见了,会不会也表扬我一句?"
擦拭到右手时,他注意到李弘毅虎口处那道熟悉的疤痕——那是多年前一次抓捕行动中留下的。王帆的指尖轻轻抚过那道疤痕,想起李弘毅曾经轻描淡写地说起这个伤口的来历。
"您总是这样,把所有的伤都藏在心里......"
完成清洁后,他拿出梳子,小心地梳理李弘毅的头发。由于手术,一部分头发被剃掉了,剩下的头发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王帆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要把所有的牵挂都梳进那发丝里。
"等您好了,头发也该长出来了......"
整理好一切,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开始今天的工作汇报。他从公文包里取出案件材料,声音平稳而清晰:
"师傅,昨天西区那个抢劫案有突破了。根据您之前教的排查方法,我们在监控里找到了嫌疑人的落脚点。今天下午准备实施抓捕......"
他详细地汇报着每一个细节,时不时抬头看看李弘毅的脸,仿佛在等待指导,又像是在寻求认可。
"抓捕方案我做了两手准备,就像您教的那样。A方案是正面突破,B方案是蹲守......您觉得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当然,没有人回答他。但这样的对话,已经成了他坚持下去的动力。
汇报完工作,他会读一会儿报纸。选择的大多是社会新闻和警界动态,因为他知道李弘毅关心这些。
"最近天气转凉了,您最喜欢的秋天就要来了。" 读完报纸,他会说些轻松的话题,"队里新来的警犬特别像之前牺牲的'雷霆',也是德国牧羊犬,一样的聪明......"
有时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会渐渐低下去。那些被压抑的情感,总是在独处时格外汹涌。他会轻轻握住李弘毅的手,将额头抵在交握的手上,久久不语。
"师傅,今天是我生日。" 某个傍晚,他忽然轻声说,"您答应过要请我喝酒的,可不能食言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眼眶却红了。
夜幕降临时,护士进来做例行检查。王帆站在一旁,专注地听着每一项数据,默默记在心里。等护士离开,他会为李弘毅盖好被子,调整好枕头的位置。
"今晚我会一直在这里。" 他轻声说,"就像以前出任务时,您总是守着我们一样。"
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打开台灯,开始整理明天的案件材料。柔和的灯光洒在李弘毅安详的睡颜上,也照亮了王帆坚毅的侧脸。
"师傅,晚安。" 夜深时,他轻声说,"明天见。"
这句话,他已经说了无数个夜晚。每一次,都带着同样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