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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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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
当沈顾猛地推开门时,门开一隙,正看见易安坐在那里,安然地捧着一盏茶。茶雾袅袅,那人眉眼静好。他悬在喉头的那口气,忽地就落回了心底。
方才一路冲来的脚步,在这一刻凝住,又缓缓地、沉沉地踏在了地上。
“了无前辈他们在山下休整,弟子已安顿妥帖。”
易安微不可察颔首,目光在抿了口茶,“玄冥渊的事,你不要再插手了。”
“可…”沈顾攥紧手,眼里闪过不甘。
沈顾能清楚感觉到自己体内魔血同玄冥渊之间的联系,说不定顺着这条消息可以查到更多,况且……他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被师尊小瞧,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刚刚找到有可能和自己有关系的线索。
易安的目光沉静却不容置疑,如深潭般拢住他周身躁动的气息。沈顾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握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指节绷得发白。
那些在皮下狂舞的魔纹仿佛被无形的力量一寸寸压回血肉深处,最终只留下几道淡红的痕,像是被灼伤的印记。
他牙关咬得太紧,下颌线微微抽动了一下,终究只是低低吐出一个字:
“是。”
茶盏被轻轻放回案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易安看着青年低垂的、轻颤的睫毛,看着他因隐忍而绷紧的肩线,缓了语气:“过来。”
沈顾没动。
直到易安又唤了一声“阿顾”,他才像牵线木偶般挪动脚步,停在案前一步之遥的地方,仍垂着头。
她起身,走到沈顾身前。
“阿顾,为师知道你想追查,但听师尊的,这件事不要再往下查了,”易安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用灵力修复他细小的伤口,“听话,这件事背后远比你想象的复杂。”
沈顾薄唇微抿,垂眸,掩盖住眸底情绪,良久才听见他微不可察的声音。
“嗯,师尊。”
易安这才展露笑颜,她收回手,转身继续坐下。
“去休整调息下吧,不必在这里候着。”
“是。”
沈顾转身离去,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回住所,而是循着下山的路离开。
易安回到案前重新执起茶盏,杯沿停在唇边,却迟迟未饮。她目光落在对面空无一人的蒲团上,那上面还留着沈顾方才压出的浅浅痕迹。
殿门合拢的余音消散在空旷的殿内。
山道上的雾气渐浓,像乳白的纱幔一层层缠绕上来。沈顾的脚步起初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后背那道被师尊灵力抚慰过的暖意尚未完全散去,却已化作更尖锐的冰棱,一下下刺着脏腑。
他越走越快。
风声在耳边呼啸起来,夹杂着只有他能听见的低语——那是血脉深处翻涌的、永不餍足的嘶鸣。
掌心被自己掐破的伤口早已愈合,可魔纹灼烫的余痛却沿着经脉蔓延,一路烧进骨髓。
他伸手扶住道旁冰冷的石壁,粗粝的触感短暂地压下了那股灼痛,可下一秒,更深沉的悸动从胸腔深处擂响。
他必须知道。
师尊越是避而不谈,那桩旧事就越像淬了毒的钩子,日夜撕扯着他魂魄里最混沌、最疼痛的部分。
他曾以为拜入师门,修习正统心法,便能将那些与生俱来的污秽镇压下去,可如今看来,那不过是把溃烂的脓疮掩在了华服之下。
山门在望,守门弟子正欲行礼,沈顾却已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掠过石阶,没入山门之外更为浓重、更为自由的夜色之中。
殿内,易安放下早已凉透的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杯壁。她望向沈顾离开的方向,窗外正是云海翻腾,吞没了下山的路。她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还未落地,便已消散在满殿寂静里。
直到离开仙门范围,他才停下脚步。
沈顾的声音沉了下去,淬着山间雾霭也化不开的寒意。他眼底最后一丝属于“阿顾”的柔和已荡然无存,只余下深渊般的沉寂与威压。
“去查玄冥渊。”他重复,字字清晰,如同冰锥凿地,“本尊要知晓那日血祀的每一个细节。”
话音刚落,他身侧的空气微微扭曲,一道比夜色更浓的影子骤然剥离,几乎无法被视线捕捉,只在掠过时留下一圈几乎淡不可见的魔气涟漪,以及一声短促如刀锋破空的:
“遵令。”
沈顾几不可察地颔首,目光垂落于自己的指尖。
那皮肤下暗涌的魔纹不再安分,它们如活物般蜿蜒游动,色泽愈发深暗妖异,几乎要挣破那层薄薄皮肉的束缚,透体而出。
他静静凝视着这源自血脉的不祥之力,眼底情绪翻搅,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晦暗。
“……还有,”他再度开口,声音比方才更轻,却也更冷,指尖翻涌的魔纹随之骤然炽亮一瞬,“盯紧今日随本尊回山的那几人。若有人胆敢吐露半个字……”
他没有说完。
也不必说完。
风穿过林梢,带起一阵呜咽般的涛声。天空中,不知何时聚拢的厚重阴云彻底吞噬了最后一缕天光,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将巍峨仙门笼罩在一片森然晦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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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仙门。
“此事不必再提。”
鹤发童颜的掌门淡淡一句话就将易安所有辩驳堵了回去。
“师兄……”
易安微微上前一步,还想再说什么。
“仙魔本就不两立,何况如今魔族在我仙界作乱,联合一事听来易,行去难啊。”
掌门把桃花枝插入被瓣瓣桃花掩盖的土壤,下一瞬间,那枝桃花肆意生长拔高,不过片刻就成为一株新的大树。
易安眸光微动,不知在想什么。
掌门转过头来,喉间微不可察溢出一声轻叹,目光似乎透过易安落在千百年前。
殿内静了一瞬,只余窗外新桃树的枝叶在微风中极轻地摩挲,发出沙沙细响。
易安的目光从那株瞬间拔地而起的桃树上移开,落回掌门平静无波的侧脸。师兄的指尖还沾着一点湿润的泥土,动作闲适得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园艺。
可那瞬息而成的桃树,分明是一种无声的告诫——有些界限,如仙魔之分,根深蒂固,看似能被轻易跨越,实则底下盘根错节,动辄牵扯根基。
她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感受到灵脉中流淌的、属于这片仙山正统的温和力量。这力量曾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此刻却仿佛成了一道无形的枷锁。
“师兄说的是。”她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波澜,只是比平日更淡了些,“仙魔积怨已深,非一朝一夕可解。”
掌门微微颔首,目光依然停留在那株生机勃勃的新桃上,仿佛那才是此刻最重要的事。
易安却未如往常般行礼退下。她站在原地,山风穿过敞开的窗,拂动她素白的衣袂和颊边一缕散落的发丝。那沙沙的树叶声,听久了,竟像极了某种遥远的、压抑的潮汐。
“只是,”她抬起眼,眸色清透,映着殿外被桃树新枝分割的天光,“魔气侵扰日甚,边境几处村镇已经十室九空。如果一味固守‘不两立’之规,见魔即杀,而不究其源、分其类……恐怕仇恨愈深,血债愈重,终成无法挽回之劫。”
她顿了顿,看见掌门抚弄桃枝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师妹并非要倡与魔为伍,”易安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字,清晰而稳定,“只是‘诛魔’与‘止祸’,或许并非仅有同一条路。魔亦有源,乱亦有因。玄冥渊异动,血祀之事……背后若真有推手,恐怕所求,绝非几村几镇的生灵血气那么简单。”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唯有那株新桃,在无人催动下,自顾自地、热烈地绽放出一朵早开的桃花,娇艳欲滴,与这满室凝重的气氛格格不入。
掌门终于缓缓转身,第一次将目光完全落在易安脸上。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深处却似有极为复杂的流光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易安,”他唤了她的名字,而非“师妹”,“你可是……察觉了什么?”
易安迎着他的目光,袖中的手缓缓松开,指尖却残留着一点冰凉。她想起沈顾离去时挺直却孤绝的背影,想起他体内那些连自己灵力都难以彻底抚平的、躁动不安的痕迹。
“尚无实证。”她缓缓摇头,垂下眼帘,遮住眸底所有情绪,“只是直觉。师兄,有些风雨,在它真正到来之前,或许……我们该看看风的来处。”
“我知道你想改变仙魔对立的局势,但现今局势不是凭你我二人就能改变。”掌门收回目光,极目远眺向玄冥渊方向,但此刻却什么也看不到。
“但这样的局势总有有一天会被打破。师兄。师尊总说我该还债。为谁还,还什么,他却从来没说过,我有时在想,并非他不说,而是他不能说呢?”
掌门眼神骤然一变,虽然只有一瞬间,易安还是看清了。
“总之我不会放弃联合仙魔两界,师兄你也不必再劝我。”
易安转身离去,良久,掌门才动了。
他抬起手,行了一个佛礼,低念句“我佛慈悲”,而后看向易安远去的方向,声音轻到听不清。
“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