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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风暴 ...

  •   拍卖会在邮轮最深处的“水晶厅”举行。与甲板上衣香鬓影的酒会不同,这里灯光幽暗,仅以几束射灯聚焦于中央的展台。深红色的天鹅绒帷幕从高耸的穹顶垂落,空气里弥漫着古董木料、上光蜡以及一种刻意营造的、混合了没药与沉香的古老气息。宾客人数被严格控制在三十人以内,散落在环形阶梯座椅上,彼此间保持着礼貌而疏远的距离,脸上戴着造型各异、遮住上半张脸的精巧面具。窃窃私语声低如蚊蚋,更多的是眼神的交换与评估。

      陈谷雨和陆召西坐在中后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陈谷雨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礼服,领结系得一丝不苟,姿态放松,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将每一张面具后的细微动作、每一次交头接耳尽收眼底。陆召西则换了一袭墨绿色的丝绒长裙,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她微微侧身,靠近陈谷雨,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语:“前排左三,戴金色威尼斯面具的,是中东的一位王室成员,对东方青铜器有特殊癖好。右五,银色羽毛面具,欧洲的老牌贵族,资金雄厚但挑剔。后排角落,那个黑色无脸男,身份不明,但出手狠辣,上次在苏富比拍走了一件争议极大的埃及陪葬品。”

      陈谷雨微微颔首,表示听到。他的全部注意力,有七分放在即将开始的拍卖上,三分则始终萦绕在身旁的陆召西身上。她身上的信号发射器在登船时已由他巧妙“遗失”在她手包夹层,此刻正规律地发出微弱的脉冲。秦屿铭和万麒应该已经接收到了登船确认信号。

      司仪登上展台,是一位头发梳得油亮、说话带着咏叹调的中年白人男子。他先用几种语言欢迎了尊贵的宾客,然后开始冗长而充满暗示性的开场白,强调今晚拍品的“独一性”、“传奇性”与“无可争议的所有权转移保障”。陈谷雨耐着性子听着,指尖在扶手上无意识地轻叩。陆召西似乎察觉到他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在桌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递来一个安抚的眼神。

      陈谷雨垂下眼,掩去眸中冷光。她的演技,真是天衣无缝。

      终于,第一件拍品被推了上来。是一尊北魏时期的鎏金佛像,品相完好,慈眉善目。竞价不温不火,最终被那位银色羽毛面具的欧洲贵族以不算离谱的价格拿下。接着是一件元代青花梅瓶,一件战国玉璧……流程按部就班,气氛逐渐升温,但真正重量级的物件显然被留在了后面。

      陈谷雨的耐心在一点点消耗。他需要确认那尊鼎是否真的在此,以及,陆召西或者说她背后的人,究竟在玩什么把戏。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陈谷雨扫描着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出口的位置、安保人员的分布、潜在藏匿点、紧急撤离路线……所有细节都被拆解、分析、储存。

      当司仪用前所未有的激昂语调宣布“接下来,将是今晚,乃至本季度最令人瞩目的珍宝”时,整个水晶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灯光骤然暗下,只留一束追光,打在缓缓从地下升起的展台上。

      深蓝色的天鹅绒衬布上,那尊兽面纹青铜鼎静静矗立。射灯的光线流淌过它厚重沉稳的器身,勾勒出狞厉神秘的兽面纹饰,千年岁月沉淀下的铜绿在光下呈现出幽暗华贵的色泽。鼎腹内的铭文隐约可见,带着西周王室特有的庄重与威严。它就这样出现在那里,带着历史的重量与罪恶的气息。

      陈谷雨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是他。国家博物馆失窃的那一尊。虽然早有预料,但亲眼见到国宝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这走私贩子与贪婪收藏家聚集的暗处,一股冰冷的怒意仍顺着脊椎窜上来。他强迫自己放松指关节,目光锐利如刀,仔细审视着鼎身每一处细节,尤其是鼎足内侧——秦屿铭提到的特殊标记所在。光线角度问题,看不太清,但器型、纹饰、尺寸,与资料完全吻合。

      陆召西的身体似乎也微微前倾了一丝,尽管面具遮住了她的表情,但陈谷雨能感觉到她瞬间的专注。她在看什么?确认货物?评估买家反应?还是……

      司仪开始用夸张的语言描述这尊鼎的“传奇来历”(当然是编造的),以及它无与伦比的艺术与历史价值。起拍价是一个令人咋舌的天文数字。竞价随即开始,幅度之大,速度之快,远超之前任何一件拍品。金色威尼斯面具的中东王室,银色羽毛面具的欧洲贵族,甚至几个之前一直沉默的买家都加入了争夺。价格以惊人的速度飙升,空气中弥漫着金钱与欲望灼烧的味道。

      陈谷雨没有举牌。他的任务不是竞拍,而是确认。他微微侧头,对陆召西低语:“是真品。”

      苏雯点了点头,面具下的嘴唇似乎弯了一下:“看来我们没白来。接下来,就看它最终花落谁家了。不过……”她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着陈谷雨的耳廓,“陈先生不觉得,今晚的安保,似乎有点……过于外紧内松了吗?”

      陈谷雨心中警铃微作。他早就注意到,水晶厅内的黑衣保镖虽然站姿笔挺,但注意力似乎并不完全集中在拍品和宾客身上,他们的站位隐约形成某种监控网络,重点似乎在……出入口和几个关键人物身上?而厅外本该有的巡逻岗哨,从拍卖开始后,就再没见到换班。

      “拍卖行的常规操作,确保交易顺利进行,防止意外。”他不动声色地回答。

      “也许吧。”陆召西轻轻靠回椅背,语气听不出情绪,“我只是觉得,这艘船,太安静了。安静得……有点不对劲。”

      竞价进入白热化,只剩下中东王室和那位身份不明的“黑色无脸男”在角逐。价格已经飙到了一个足以令任何正常人晕眩的数字。司仪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水晶厅一侧的应急通道门,突然被从外面猛地撞开!木屑纷飞中,数个穿着黑色作战服、头戴防毒面具、手持冲锋枪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涌入!与此同时,大厅内的灯光剧烈闪烁几下,骤然熄灭!

      “趴下!全部趴下!” 破门而入的袭击者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厉声吼道,枪口喷吐火舌,子弹不是射向人群,而是精准地打碎了厅内几个隐藏的监控探头和照明设备!尖叫声、桌椅碰撞声、物品摔碎声瞬间炸开!宾客们惊慌失措,有的钻到桌子底下,有的试图往出口爬,场面一片混乱!

      陈谷雨在灯光熄灭、门被撞开的瞬间就已身体反应快过思考,一把将身旁的陆召西按倒在地,同时翻滚到一根装饰柱后方。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大脑异常清醒——这不是警方行动!警方的强攻不会是这种打法,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先打掉监控!是黑吃黑?还是……

      他目光急速扫视。袭击者训练有素,行动迅捷,目标明确——两人冲向展台,显然是为鼎而来;另外几人迅速控制住几个出口,枪口指向混乱的人群,威慑意图明显。而原本厅内的那些黑衣保镖,在袭击发生的瞬间,竟有超过一半的人调转枪口,不是对准袭击者,而是指向了那些试图反抗或逃窜的宾客和……另一些似乎愣住了的同伴?

      内鬼!里应外合!

      “陆召西!”陈谷雨低喝,却发现手下一空。原本被他按在身边的陆召西,不见了!他猛地抬头,只见那道墨绿色的身影在昏暗混乱的光线中,如同游鱼般滑向大厅侧方一扇不起眼的服务生通道门!她的动作轻盈迅捷,全然不似平日表现出的文职专家,甚至在经过一个吓瘫在地的侍者时,顺手抄起了对方掉落的一个金属餐盘,反手掷出!

      “铛!”一声脆响,餐盘撞在另一个正要举枪指向她的袭击者手腕上,枪口一偏,子弹打在穹顶上,溅起一溜火星。陆召西趁机闪身没入了那扇小门!

      她果然是对方的人!这一切都是局!拍卖会是饵,袭击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在混乱中带走鼎,或者……灭口?

      陈谷雨来不及细想,因为一名袭击者已经发现了他这个“不老实”趴着的目标,调转枪口冲来!陈谷雨就地一滚,躲到一张翻倒的长桌后,子弹砰砰砰打在厚重的实木桌面上,木屑纷飞!他手腕一翻,一直藏在袖口的特制陶瓷刀滑入掌心——邮轮安检严格,这是他唯一能带进来的武器。

      袭击者逼近,陈谷雨瞅准对方换弹的瞬间,猛地从桌后扑出!不是硬拼,而是利用对方视线死角,陶瓷刀精准狠辣地划过对方持枪手的腕脉!袭击者惨叫一声,冲锋枪脱手。陈谷雨顺势一个肘击狠狠撞在对方喉结上,另一只手已夺过落下的枪!

      然而,更多的袭击者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至少有三人调转枪口,呈扇形向他包抄过来!陈谷雨暗骂一声,凭借柱子和水晶装饰的掩护快速移动,不时开枪还击,枪声在密闭空间里震耳欲聋。他必须尽快脱身,追踪陆召西,或者找到鼎!

      混乱中,他瞥见那尊青铜鼎已被两名袭击者从展台上取下,迅速装入一个特制的防震箱,正被护送着朝陆召西消失的那个服务生通道撤退!而那位“黑色无脸男”买家,不知何时已悄然退至角落阴影里,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对近在咫尺的枪战毫不在意,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是他!“收藏家”的人?还是另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角色?

      陈谷雨无暇他顾,他被火力压制在一根柱子后,流弹擦过他的手臂,带起一道火辣辣的疼痛。他咬牙忍住,大脑飞速计算着突围路线。走服务生通道追陆召西和鼎已经不可能,那边至少有四个敌人把守。唯一的生路是……

      他的目光落在大厅另一侧,那扇通往上层甲板的厚重雕花木门。门似乎被从外面卡住了,但门上的彩绘玻璃……也许是个机会。

      就在他准备冒险一搏时,整个邮轮突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并非海浪所致,而是沉闷的、来自船体深处的爆炸声!紧接着,刺耳的火灾警报响彻全船,红色的应急灯开始旋转闪烁!

      邮轮被袭击了?不,是自爆?为了毁灭证据?

      巨大的震动让所有人站立不稳,袭击者的攻势也为之一缓。陈谷雨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猛地从掩体后跃出,不再纠缠,全力冲向那扇雕花木门!子弹在身后呼啸,打碎了沿途的水晶吊灯和装饰花瓶,碎片四溅!

      他撞开木门,冲进一条昏暗的走廊。警报声、爆炸后的嘈杂声、人们的哭喊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浓烟开始从通风口溢出,刺鼻的焦糊味弥漫。邮轮在倾斜!

      陈谷雨沿着走廊狂奔,必须找到救生艇,或者任何可以离开这艘即将沉没的棺材的途径!手臂上的伤口在流血,湿热的液体浸透了衣袖。他撕下一截衬衫下摆,草草捆扎,脚步不停。

      转过一个弯,前方就是通往上层阳光甲板的楼梯。然而,楼梯口,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挡住了去路。

      是陆召西。

      她已脱掉了那身碍事的墨绿色长裙,换上了一套贴身的黑色劲装,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脸上依旧戴着那张精致的半脸面具,但眼神已彻底不同——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无机质般的漠然。她手里握着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手枪,枪口稳稳地指向陈谷雨的心脏。

      “陈队长,”她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有些失真,但那份熟悉的、带着些许讥诮的冷静依旧,“游戏该结束了。你演得很像,几乎骗过了我。可惜,从你踏上这艘船的那一刻,结局就已注定。”

      陈谷雨停下脚步,微微喘息,目光死死锁住她。汗水混合着血水,从额角滑落。“陆召西,还是该叫你别的什么?部里的专家?‘收藏家’的走狗?还是邵阳的……同伙?”

      “名字不重要,代号而已。”陆召西似乎轻笑了一声,枪口没有丝毫晃动,“重要的是,你不该查得太深,更不该,碰不该碰的人。”

      “邵雪在哪里?”陈谷雨厉声问,心不断下沉。邮轮的爆炸,眼前的绝境,陆召西的摊牌……一切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最糟糕的可能——调虎离山!他们的目标从来不只是鼎,或者不完全是鼎。他们的目标,一直是邵雪!把他调离天都,困死在这海上棺材里,然后对邵雪下手!

      “你很聪明,陈队长。”陆召西的语气听不出褒贬,“可惜,聪明人往往死得更快。至于邵雪……他现在应该很安全,在一个特别为他准备的地方。邵阳,可是很想他弟弟呢。”

      邵阳!他没死!这一切,从始至终,都是邵阳的局!陆召西是他的人,或者说,是他们组织的人!拍卖会,袭击,爆炸……都是为了把他困在这里,甚至杀死在这里,然后他们就能毫无阻碍地抓走邵雪!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冲上头顶,几乎要烧断他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陈谷雨的眼珠瞬间爬满血丝,握枪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但他不能乱,绝不能!邵雪还在等他去救!

      “你们以为杀了我,就能带走他?”陈谷雨的声音因极度压抑而嘶哑,“万麒和秦屿铭不是摆设。天都警方和国际刑警都在盯着!”

      “万队长和秦工确实很能干。”陆召西似乎叹了口气,带着一丝遗憾,“可惜,他们现在大概正忙着处理这艘邮轮上的‘恐怖袭击’和‘意外爆炸’,以及搜寻他们英勇殉职的陈队长吧。至于国际刑警……鞭长莫及。等他们反应过来,一切早已尘埃落定。邵阳会带着他亲爱的弟弟,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你,陈谷雨,会作为这次失败行动的牺牲者,被追授荣誉,风光大葬。很完美的结局,不是吗?”

      邮轮再次发生了一次更剧烈的爆炸,整个船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倾斜角度加大!刺耳的金属扭曲声从脚下传来,走廊的灯光彻底熄灭,只有应急灯和窗外燃烧的火光提供着昏暗的光源。灼热的气浪和浓烟从楼梯上方涌下!

      陆召西在剧烈的晃动中依然站得笔直,仿佛脚下不是即将沉没的巨轮,而是稳固的舞台。她看着陈谷雨,眼神里终于流露出一丝近乎怜悯的东西:“再见,陈队长。下辈子,别再多管闲事。”

      她扣下了扳机。

      “砰!” 一声闷响。

      但倒下的不是陈谷雨。

      在陆召西扣动扳机的刹那,陈谷雨以惊人的反应速度和预判,向侧前方扑倒,同时手中的枪射出了最后一颗子弹!他没有瞄准陆召西——在如此劣势下,击中她的概率太低——而是射向了她头顶上方一处因爆炸而松动、悬挂着沉重消防管道的连接件!

      “哐当!哗啦——!”

      锈蚀的管道连接件被子弹击中,应声断裂!一大截沉重的、充满高压灭火泡沫的红色消防管道带着千钧之力砸落下来!陆召西虽然及时闪避,但还是被管道的末端扫中了左肩,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手中的枪也脱手飞出!

      陈谷雨趁机翻身而起,不顾一切地冲向楼梯!身后传来陆召西愤怒的咳嗽和摸索枪支的声音,以及管道破裂后喷涌而出的白色泡沫和海水混合的滋滋声。

      楼梯在剧烈摇晃,几乎无法立足。陈谷雨手脚并用,拼命向上爬。灼热的空气炙烤着皮肤,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直流。下方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似乎是邮轮的船员或幸存的袭击者在逼近。

      他终于冲上了阳光甲板。眼前的景象宛如地狱。邮轮一侧已被炸开一个大洞,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救生艇投放处挤满了惊慌失措、哭喊奔跑的人群,有些救生艇已经放下,有些则卡在架子上。冰冷的海水不断涌上甲板,船尾正在快速下沉!

      陈谷雨的目光急速搜寻。他必须找到还能使用的救生艇,或者任何可以漂浮的东西!他的通讯器在爆炸中损坏,无法联系万麒。他现在是真正的孤身一人,置身于这艘正在沉没的、充满敌人的死亡之船上。

      就在他冲向一侧似乎还能操作的救生艇吊臂时,眼角余光瞥见,在下层甲板的滚滚浓烟中,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身影正被两名袭击者模样的人架着,迅速登上一艘刚刚放下的、速度极快的黑色快艇!快艇引擎咆哮,划开燃烧着油污的海面,如同利箭般驶向黑暗深处!那艘快艇的船尾,隐约绑着一个长方形的、密封的箱子——是装鼎的箱子!

      他们带着鼎,要逃!

      而几乎在快艇驶离的同时,陈谷雨听到头顶传来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他抬头,只见一架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直升机如同巨鸟般从浓烟中穿出,悬停在邮轮上方不远处的空中。绳梯垂下,几个黑影正沿着绳梯快速爬上飞机。其中一人的身形,在探照灯掠过的一瞬,让陈谷雨血液几乎冻结——是邵阳!虽然戴着防护面罩,但那侧脸的轮廓,走路的姿态,他绝不会认错!

      邵阳还活着!他就在那架直升机上!他要在邮轮彻底沉没前离开!

      “邵——阳——!”陈谷雨发出嘶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怒吼,举枪向直升机射击!但距离太远,手枪子弹徒劳地在夜空中划出几点微弱的光痕。

      直升机毫不在意,开始拉升高度。邵阳似乎低头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即使隔着这么远,陈谷雨也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中的冰冷、嘲讽,以及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势在必得的满意。

      然后,邵阳的身影消失在机舱口。直升机一个侧旋,加速朝着与黑色快艇相反的方向飞去,很快消失在夜幕与浓烟之中。

      他们分头走了。陆召西带着鼎乘快艇,邵阳乘直升机。那邵雪呢?邵雪在哪里?

      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陈谷雨。他强迫自己冷静,现在最重要的是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到邵雪!

      他冲向那艘救生艇,解开固定扣,用尽全身力气推动释放杆!救生艇重重砸落在翻滚的海面上。陈谷雨毫不犹豫,从剧烈倾斜的甲板边缘纵身跃下!

      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伤口撞在海水里,疼得他几乎晕厥。他拼命划水,浮出水面,抓住救生艇的边缘,用尽最后力气翻了上去。

      趴在简陋的救生艇里,他剧烈地咳嗽,吐出呛入的海水。回头望去,“阿戈尔号”这艘奢华的巨轮,正在熊熊烈火和爆炸中缓缓倾覆,巨大的船体折断,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最终消失在翻涌着泡沫和油污的黑色海面之下,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吞噬一切的漩涡,以及海面上零星漂浮的碎片和挣扎的人影。

      夜空中,只有燃烧的残骸映出的诡异红光,和远处那艘黑色快艇逐渐消失的尾迹。直升机早已不见了踪影。

      寒冷,疼痛,疲惫,以及灭顶的绝望感一起袭来。陈谷雨躺在救生艇里,仰望着漆黑无星的天空,大口喘息。手臂上的伤口在海水的浸泡下麻木地抽痛,但他感觉不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嘶吼,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

      邵雪……邵雪在哪里?!

      他猛地坐起,不顾虚弱,开始疯狂检查救生艇。没有,除了标配的救生衣、淡水和信号棒,什么都没有。没有通讯设备,没有定位装置。他彻底与外界失联,漂浮在这片吞噬了巨轮的公海之上。

      远处,隐约传来其他幸存者的哭喊和船舶警笛的声音——可能是赶来的救援船只。但陈谷雨知道,他等不到救援了。邵阳和陆召西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这片海域很快就会被封锁,故事会被编造,他会被列为“失踪”或“殉职”。

      他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凭借着多年刑警生涯锻炼出的野外生存能力和冷酷的意志,陈谷雨撕下还算干燥的内衬布料,重新包扎手臂的伤口,止住血。他观察风向和海流,用救生艇里简陋的船桨开始拼命划动,不是朝着可能有救援的方向,而是朝着记忆中海图显示的、最近的一条主要国际货运航线!那是他唯一的生路。

      寒冷、失血、体力透支不断侵袭着他的意识。嘴唇干裂,喉咙里全是血腥味。但他不能停。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邵阳登上直升机前那一眼,回放着陆召西冰冷枪口指向自己的瞬间,回放着邵雪对他说“我等你回来”的样子。

      不能死。绝不能死在这里。

      邵雪还在等他。

      这个念头让陈谷雨榨出最后一丝力气。他不知划了多久,也许一个小时,也许更久。直到天际泛起一丝灰白,直到他几乎要脱力晕厥,直到视野开始模糊……

      一艘巨大的、锈迹斑斑的远洋货轮,如同沉默的钢铁岛屿,撕开晨雾,出现在遥远的海平面上。

      陈谷雨用尽最后力气,射出了救生艇里唯一的信号棒。

      红色的光芒划破黎明的海面。

      与此同时,天都市。

      邵雪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撞碎肋骨蹦出来。冷汗浸透了睡衣,粘腻地贴在身上。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空调发出低沉的运行声。他坐起身,大口喘息,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胸口的衣料。

      噩梦。又是噩梦。梦里,陈谷雨在一片火海里回头看他,嘴唇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然后身影就被滔天的巨浪吞没。

      不,不是梦。是心悸,是某种无法言说的、冰冷的恐惧,攥住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抓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冰冷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凌晨四点十七分。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新信息。陈谷雨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昨天下午登船前,简短的三个字:「已登船,勿念。」

      邵雪盯着那三个字,直到屏幕自动熄灭,沉入黑暗。他重新点亮,又熄灭,再点亮。仿佛这样就能从这冰冷的电子设备里,汲取到一点那个人的温度和气息。

      他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外面是沉睡的城市,零星几盏灯火,遥远而模糊。万籁俱寂,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响得骇人。

      不对劲。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陈谷雨说过,他会每天联系。就算再忙,再不方便,也会想办法报个平安。现在距离上次联系,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邮轮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安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走回床边,拿起手机,犹豫着,手指悬在万麒的号码上。打过去?说什么?就因为陈谷雨十几个小时没消息?万一只是信号不好,万一他在执行关键任务不能分心……

      就在他指尖几乎要碰到屏幕的瞬间,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嗡嗡的蜂鸣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邵雪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摔了。他慌忙看去,来电显示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来自境外的号码。

      不是陈谷雨,也不是万麒。

      心脏骤然缩紧,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浇头。他盯着那串不断跳动的数字,呼吸停滞。接,还是不接?

      铃声固执地响着,一声,又一声,在寂静的凌晨,像催命的符咒。

      最终,邵雪按下接听键,将手机缓缓放到耳边。他没有说话,只是屏住呼吸。

      电话那头,起初是一片死寂。只有微弱的、类似电流干扰的滋滋声。然后,一个经过明显变声器处理、雌雄莫辨、冰冷得不带丝毫人类情感的电子音,响了起来:

      “邵雪。”

      两个字,像两块冰,砸进邵雪的耳膜,冻得他浑身一颤。

      “想见陈谷雨吗?”

      邵雪的瞳孔骤然收缩,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现在很需要你。” 那个电子音继续说道,语速平缓,却字字诛心,“到窗边来。往下看。”

      邵雪几乎是踉跄着扑到窗边,颤抖着手撩开窗帘,看向楼下。

      凌晨昏暗的路灯下,停着一辆黑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厢式货车。车门紧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而在货车旁边,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穿着一身黑色的休闲服,身形高挑挺拔。他微微仰着头,似乎正望向邵雪所在的窗口。凌晨的薄雾和昏暗的光线让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但那个轮廓,那个姿态……

      邵雪的呼吸彻底停了。世界在瞬间褪去所有颜色和声音,只剩下心脏疯狂擂鼓的巨响,和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是陈谷雨。

      不,不是。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手,很轻、很慢地,挥了一下。

      就像陈谷雨平时离开时,会做的那样。

      然后,他对着手机,或者说,对着窗后的邵雪,用那经过变声器处理的、冰冷诡异的电子音,轻轻地说:

      “下来。我带你去找他。”

      “或者,看着他死。”

      电话挂断。忙音响起。

      邵雪僵立在窗边,手机从无力滑落的手中掉下,摔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死死盯着楼下那个身影,视线因为剧烈的颤抖和迅速涌上的泪水而模糊。

      不是陈谷雨。

      陈谷雨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陈谷雨不会这样站在那里。陈谷雨……陈谷雨在哪里?邮轮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站在楼下的人是谁?邵阳?还是别的什么?

      巨大的恐惧和混乱几乎要将他撕裂。但“看着他死”那四个字,烫穿了他所有的迟疑和恐惧。

      陈谷雨有危险。陈谷雨需要他。

      假的也好,陷阱也罢,他必须下去。

      邵雪猛地转身,甚至来不及换衣服,赤着脚,穿着单薄的睡衣,冲出了卧室,冲向玄关。他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门把手,拧了好几次才打开。

      冰冷的夜风灌进来,让他打了个寒颤。但他没有停顿,踉跄着冲下楼梯,冲出单元门,冲向那辆黑色的货车,冲向那个站在车边的身影。

      越来越近。路灯的光终于清晰地照亮了那人的脸。

      邵雪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逆流,冻结。

      是邵阳。

      他活着。他就站在这里。用着和陈谷雨如此相似的脸,如此相似的身形。

      邵阳看着邵雪瞬间惨白如纸的脸,看着他那双因为极度震惊和恐惧而睁大的、蓄满泪水的眼睛,满意地、缓缓地,咧开一个更大的、扭曲的笑容。他用回了自己原本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和兴奋:

      “小雪,好久不见。哥哥来接你回家了。”

      话音未落,黑色货车的侧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两个戴着面罩、身形魁梧的男人敏捷地跃下,一左一右钳制住几乎无法动弹的邵雪,一块浸透了刺鼻气味的毛巾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

      邵雪只来得及发出半声短促的惊呼,视线便迅速模糊、黑暗。最后印入眼帘的,是邵阳那张带着诡异笑容的、越来越近的脸,和远处公寓楼上,那扇他刚刚冲出来的、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

      世界,彻底陷入冰冷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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