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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纸上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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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翊禾的手心在微微出汗。
那张柔软的纸巾,还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里。已经变得有些潮湿和温热。它不再仅仅是一张纸,更像是一小块炭火,温暖着他冰凉的指尖。
他不再像刚才那样,把自己蜷缩成紧紧的一团。身体的戒备,在女孩安静的陪伴下,一点点松懈下来。
他偷偷地抬起眼,视线越过膝盖,望向石凳上的女孩。
她安静地抱着膝盖,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夕阳的金色光芒,斜斜地照过来,给她瘦小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边。她的头发看起来有点黄,软软地贴在光洁的额前。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嘴唇习惯性地紧紧抿着,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隐忍。
最重要的是,她没有看他。
她的目光投向远处,或者地面上的蚂蚁,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这种不被直接注视的感觉,让江翊禾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他不必担心自己的狼狈被审视,不必害怕看到对方眼中可能流露出的任何情绪。
他可以趁着这片有温度的寂静,慢慢地、一点点地收拾内心崩塌的狼藉。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风吹过老槐树的叶子,发出持续的沙沙声。
过了一会儿,女孩轻轻地动了一下。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后面可能沾上的灰尘。
江翊禾的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她要走了吗?一种微弱的失落感,像水底的泡泡,悄无声息地浮起。
女孩并没有立刻离开。她朝他走了过来。
江翊禾下意识地又缩了缩肩膀,但强迫自己没有后退。
女孩在离他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这个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既表达了靠近的意愿,又不会让他感到被侵犯。是一种体贴的、安全的距离。
她依旧没有说话。而是动作轻柔地从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里,拿出了一个本子和一支铅笔。
本子是浅绿色的格子本,封面有些磨损。铅笔很短,一看就用了一段时间,木头笔杆的一头,甚至能看到细小的牙印,被咬得有些秃。
她翻开本子,展露出崭新的一页。然后,她把本子和那支短铅笔,轻轻地、端正地放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像在进行一个安静的仪式。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眼,看向他。
那双浅褐色的、像小鹿一样的眼睛里,没有任何逼迫,没有任何不耐烦。只有一种安静的、耐心的邀请。仿佛在说:“如果你愿意,可以试试这个。”
然后,她便退回石凳边,重新坐下,恢复了她看蚂蚁的姿势。把所有的选择和空间,都完整地留给了他。
江翊禾的目光,久久地落在那本摊开的绿色本子和那支短铅笔上。
心里涌起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像是一小块冻结了很久的冰,在温暖的阳光下,边缘开始慢慢融化,变得柔软。又像是一根被轻轻拨动的琴弦,发出细微却持久的震颤。
他很久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这是一种被深刻理解的震颤。
这个陌生的女孩,没有问他为什么哭。没有逼他开口说出任何一个字。她甚至没有试图用语言来安慰他。她只是默默地,为他开辟了另一条路。一条无声的,却可能通往彼此世界的路。
这种安静,和他所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完全不同。这是一种充满善意的、有温度的安静。它像一个无形的保护罩,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内心的犹豫只持续了很短的一小会儿。一种强烈的冲动,压过了那点残存的胆怯。他想回应这份珍贵的、小心翼翼的善意。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积蓄一些勇气。然后,他伸出手,指尖有些微颤,但最终还是坚定地拿起了那个本子和那支短铅笔。
铅笔很短,握在手里,似乎还残留着女孩手心的、一点点温热的触感。
他翻开本子,纸张有些粗糙。他盯着那片空白的页面,像面对一个未知的世界。他想了想,然后,用略显笨拙的手,在页面的左上角,慢慢地画了一个不太圆的圆圈。接着,他在圆圈周围,加上了许多歪歪扭扭的、放射状的短线。
一个简单的太阳。
在太阳的下面,他更加仔细地画了两个小人。一个小人,他画了短短的头发。另一个小人,他努力画出了扎着的马尾辫。两个小人的手,用一条歪斜的线条连接着,表示他们手拉着手。
画完这两个小人,他停顿了一下,笔尖悬在纸上。然后,他在这幅小画的旁边,画了一个清晰的箭头。箭头直直地指向他下午在美术课上画的那个——大树下,孤零零的、只有一个人的小人。
他抬起头,看向女孩的方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他用铅笔的尾端,先点了点纸上新画的、手拉手的两个小人,然后又用力点了点那个孤独的小人。
(你看,现在有“我们”了。和以前那个只有“我”的时候,不一样了。)
女孩几乎立刻就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和目光。她从石凳上下来,凑近了一些,蹲在他旁边,但仍然保持着那个令人安心的距离。
她低下头,非常仔细地看着纸上的画。她的眉头微微蹙起,看得极其认真。仿佛那不是几根简单的线条,而是需要用心破译的密码,她要透过这些稚嫩的笔触,读懂背后所有的故事和情绪。
然后,她抬起眼,目光迎上他的。那里面没有丝毫嘲笑,只有一种深切的、了然的理解。她伸出手指,纤细的指尖先指了指纸上那个孤独的小人,然后用手势形象地做出“哭泣”的样子,小脸上配合着难过的表情。接着,她的手指移向那两个手拉手的小人,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一些,最后,她投来一个清晰的、带着询问意味的眼神。
(以前的你,很伤心,在哭。现在,有这个“我们”了,你好点了吗?)
江翊禾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他感受到了那种被准确理解的震动。他用力地、重重地点头,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脸上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浅浅的表情。
(是的!这里,心里,好多了!谢谢你!)
女孩浅褐色的眼睛里,似乎有光芒很轻地闪动了一下。像是星星落入了清澈的湖面。她没有说话,只是向他伸出手。
江翊禾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把短铅笔递还给她。
女孩接过笔,在纸上空白的地方,开始画起来。她画了一所大大的房子,有三角形的屋顶,两个方方的窗户。一个窗户里,她画了一个笑脸的女人,另一个窗户里,画了一个笑脸的男人。线条简单,却像一幅标准的、教科书式的“快乐全家福”。
但画完之后,她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了下去。握着笔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
然后,她做了一件让江翊禾意想不到的事。她在这所刚刚画好的、看起来充满欢笑的“快乐房子”上,用力地、狠狠地画了一个巨大的、斜斜的红色“╳”!笔尖重重地划过纸张,甚至发出了轻微的撕裂声,纸被划破了一道小口。
画完这个充满否定意味的、狰狞的红叉,她好像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她低下头,小小的肩膀塌了下去,整个人被一种巨大的、几乎实质化的失落和悲伤笼罩着。
(我也有这样的“家”。看起来很好,很完整,对不对?但那个家,是坏的。是假的。)
江翊禾完全怔住了。他看着那个刺目的红叉,心里一阵阵发紧,泛起细密的疼痛。
他好像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女孩的眼神里,也总是带着一种和他相似的孤独。他们好像都有家,却又都像没有家。他们的孤独,虽然形态不同,但根源似乎相通。
一股强烈的冲动,让他暂时忘记了自己的障碍。他犹豫地伸出手指,轻轻地、带着试探地,点了点“全家福”里那个“爸爸”的笑脸,然后用困惑和询问的目光看向她。
(他……对你不好吗?)
女孩缓缓地摇了摇头,眼神空洞而黯淡,没有多余的解释。
他又指向那个“妈妈”的笑脸。
女孩再次摇了摇头,表情近乎麻木。她拿起笔,像是要彻底抹去什么,一下一下,用力地把那两个笑脸涂黑,涂成两个模糊的、令人不安的黑团。然后,她扔下笔,用力抱紧自己的膝盖,把半张脸深深地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盛满了巨大委屈和悲伤的大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他们的笑脸,是假的。是画上去的。不是给我的。我什么都没有。)
一种酸楚的、强烈的共鸣,狠狠地击中了江翊禾的心脏。他至少还有外婆真实、具体的爱和照顾。而这个女孩,她的世界里,那幅看似完美的“全家福”背后,好像是一片冰冷的、被否定的荒芜。
他忽然不害怕了,也不紧张了。一股想要保护她的、陌生的勇气,从心底涌了上来,温暖而有力。他拿过那支短铅笔。
他在那个被打上巨大红叉的“坏家”旁边,用力地画了一个粗壮的箭头。箭头指向他们刚才一起画的那两个小小的、手拉手的小人。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凝聚所有的力量。他在两个小人前面,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但线条十分坚定的盾牌。盾牌的轮廓并不标准,但他画得很用力。
画完,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女孩,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郑重。他先指指纸上那个小小的盾牌,再用力地指指自己,然后用手势做出“抵挡”、“保护”的动作,最后,他的手指非常坚定地、明确地指向她。
(别怕!以后,有我!我保护你!)
女孩彻底愣住了。她看着他那一系列笨拙却无比郑重的动作,看着他眼中闪烁的、不容置疑的认真光芒。她眨了眨大眼睛,看看纸上那个可笑的、不规则的盾牌,又看看他因为紧张和认真而微微泛红的小脸。
忽然,她笑了。
不是大笑,只是嘴角轻轻地、清晰地向上弯起,露出了一点点洁白的牙齿。整张苍白的小脸,因为这个笑容,瞬间像是被点亮了,有了一层柔和而温暖的光晕。这是江翊禾今天看到的,最温暖、最美好的东西。
她也拿过铅笔,在那个小小的盾牌旁边,认真地画了一个更小的、线条简单的、带着一双小翅膀的爱心。然后,她指指那个带翅膀的爱心,又指指自己的心口,最后,她的手指非常轻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江翊禾放在膝盖上的手背。
那触碰极其短暂,指尖微凉,却让江翊禾浑身轻轻一颤,一股暖流瞬间从接触点涌遍全身,驱散了所有的寒意。
(谢谢。我收到了。我的心,也会长出翅膀,飞过来保护你的。)
那一刻,江翊禾觉得,一直困住他的那堵厚厚的、透明的冰墙,好像“咔嚓”一声,松动了一大块。一直扼住他喉咙的窒息感,也似乎减轻了许多。
他看着纸上那一片乱七八糟的画——孤独的影子、刺目的红叉、小小的盾牌、带翅膀的心、还有手拉手的小人。这些幼稚的图案,此刻却像一份无声的、庄重的契约,将他们两个人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大自然在为这份契约作证,吟唱着轻柔的赞歌。
女孩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已经沉下去大半,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暮色开始弥漫,空气里的凉意更重了。她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舍,但还是慢慢地站起身,指了指自己来时的方向,然后对他挥了挥手。
江翊禾也赶紧站起来,心里一急,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喉咙剧烈地滚动,却依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更用力地挥舞着手臂,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挽留。
女孩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到他焦急的样子,她对他露出了一个鼓励的、让他安心的笑容。然后,她指了指地上那张画满了符号的纸,又指指他,用手势示意他,把这个收好。
江翊禾重重地点头,立刻蹲下身,像对待珍宝一样,小心地把那张纸从本子上撕下来。他仔细地抚平上面的褶皱,尽管那些笔触和红叉无法抹去。然后,他郑重地将它叠成一个小小的、方正的方块,紧紧地、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仿佛攥住了整个世界的光。
女孩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瘦小的背影慢慢地融入了渐浓的暮色之中,直到完全看不见。
江翊禾一直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过了很久很久。
直到四周完全暗下来,只有远处路灯朦胧的光晕。
他低下头,摊开手掌。那个小小的纸块,在手心里存在着,带着清晰的轮廓和微弱的温度。
四周万籁俱寂,但这份寂静,不再冰冷,不再可怕。
因为他知道,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人。她不需要他开口说一个字,就能听懂他所有的沉默。
而他,也将用他的方式,去守护这份无声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