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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约定 ...


  •   暮色,像一滴不慎滴入宣纸的浓稠墨汁,在天际缓缓晕开,吞噬着最后一抹残阳的暖橘。光线迅速衰褪,世界被蒙上一层灰蓝色的薄纱。

      江翊禾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那个瘦小的、穿着旧衣裳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巷口拐角的阴影里,仿佛被暮色吞噬。他这才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的手心。那张皱巴巴的、承载着短暂交流的纸片,正静静躺在汗湿的掌纹里,边缘已被他的紧张和汗水洇出深浅不一的痕迹。
      他伸出食指,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极慢地抚过纸上那个歪歪扭扭、却线条坚定的盾牌图案。铅笔的石墨痕迹有些模糊了,但此刻触摸起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灼人的温度。这是整整七年来,第一次,有人需要他,需要他的“保护”。这个词对他而言,沉重而陌生,却在此刻点燃了胸腔里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流。

      他小心翼翼地、尽可能平整地展开纸张,对着光线看了看上面稚嫩却真挚的图画,然后沿着折痕,仔细地对折,再对折,直到它变成一个方方正正、刚好能被掌心完全包裹住的小方块。他撩起质地柔软的棉质衬衫下摆,将它塞进内侧贴着胸口皮肤的口袋里。当那块微硬的纸角轻轻抵在胸膛时,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安心,仿佛揣住了一个温暖的秘密。

      “翊禾——回家吃饭了——”

      远处,传来外婆那带着本地口音的、苍老而拖长的呼唤,被傍晚的微风吹得有些飘忽不定。他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条已然空荡、被暮色笼罩的小巷,仿佛要将那个背影消失的瞬间刻在脑海里,然后才转身,朝着那盏为他亮起的、熟悉的灯火方向,快步跑去。

      林宥几乎是踮着脚尖,像一只试图融入阴影的小猫,悄无声息地溜进家门。

      玄关狭窄而昏暗,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潮湿气味。厨房里飘来剩菜反复加热后特有的、略带油腻的味道。奶奶佝偻着背,正站在灶台前,锅铲与铁锅摩擦,发出刺耳又单调的刮擦声,掩盖了她进门的动静。

      “死哪儿野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奶奶没有回头,声音带着惯常的不耐烦,“就知道在外头疯跑,饭点了都不知道回家!一点姑娘家的样子都没有!”

      林宥抿紧了毫无血色的嘴唇,一声不吭,轻手轻脚地换上那双边缘已经开裂的塑料拖鞋。她的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短铅笔的木质感,以及那个清秀男孩画下盾牌时,眼中闪烁的、不容置疑的认真光芒。这微小的回忆,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

      “愣着干什么?盛饭去!还得我请你啊?”奶奶终于回头瞥了她一眼,眼神浑浊,没什么温度。

      她低低应了一声“嗯”,声音轻得如同蚊蚋,几乎被锅铲声淹没。她踮起脚,从碗柜里取出两只印着俗气红花的旧搪瓷碗。奶奶用的那只,碗边有个不小的豁口,像一张无声嘲笑着什么的嘴。

      饭桌上,气氛沉闷,只有咀嚼食物发出的细微声响。那台老旧电视机聒噪地播放着家庭伦理连续剧,奶奶看得入神,偶尔伸出筷子,精准地把菜里为数不多的肉片挑到自己碗里。

      林宥低着头,机械地扒拉着碗里的白饭粒,食不知味。油渍斑驳的塑料桌布上,一块深色的油污晕开成奇怪的形状。她伸出食指,偷偷在桌布下方,无意识地画了一个简单的、带着一双小翅膀的爱心轮廓。

      奶奶突然抬起眼皮,像是想起什么,语气随意却不容置疑:“哦,下周一家长会。你爸妈是指望不上了,天远地远的。我可丢不起这人,你自己去跟老师说。”

      饭粒瞬间卡在喉咙深处,她努力地、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然后垂下眼睫,轻轻点了点头。

      饭后收拾碗筷时,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冰冷的水。她望着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枯黄稀疏的头发,套在身上明显过时偏大的旧衣服。可是,那双总是习惯性低垂、躲避他人视线的眼睛里,此刻,却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仿佛有极其微小的星子,在深不见底的漆黑瞳仁里,艰难地闪烁了一下。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林宥在收拾书包时,鬼使神差地往里多塞了样东西。

      是一个扁扁的、印着模糊卡通图案的铁皮糖果盒,边角已经锈迹斑斑,但里外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打开盒子,里面装着半块带着香味儿的粉色橡皮,一张用剩的、叠得整整齐齐的创可贴,还有一小板用铝箔封着的、以备不时之需的退烧药胶囊。她小心地将三张裁切整齐的白纸,平整地压在最底下。

      背着似乎沉重了一点的书包,走过巷口那个废弃的小公园时,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晨曦中,老槐树下空无一人,只有几只早起的麻雀在枝头跳跃,发出清脆的啾鸣。晨风吹过沾着露水的草尖,带来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

      她犹豫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子,最终还是加快脚步,低头走开了。初升的阳光将她孤单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很长。

      江翊禾整个早自习都心不在焉。

      英语老师在讲台上卖力地领读单词,同学们跟读的声音此起彼伏。他只能跟着蠕动嘴唇,做出夸张的口型,却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同桌的女孩嗓音清脆响亮,像窗外欢快鸣叫的麻雀,反而衬得他的沉默愈发突兀。

      他的右手悄悄滑进课桌抽屉,指尖触碰到那个放在最里侧的、硬硬的小纸块。他轻轻摩挲着纸张有些毛糙的边缘,那细微的触感,竟奇异地安抚了他内心的焦躁。

      下课铃声尖锐响起的瞬间,他几乎是第一个从座位上弹起来,像一支离弦的箭,冲出了喧闹的教室。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急促。

      一口气跑到废公园的老槐树下,他才猛地停住脚步,扶着粗糙的树干微微喘息。

      空荡荡的石凳上,除了几片被夜风吹落的槐树叶,还放着一块圆润的、被雨水冲刷得十分干净的白色鹅卵石。石头下面,压着一小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两个歪歪扭扭、却一笔一画极其认真的字:

      "明天见。"

      字迹稚拙,甚至有几个笔画重叠在一起,却像一道阳光,瞬间驱散了他心中所有的不安。他弯腰捡起那块石头,石头入手温润,带着清晨的凉意,却仿佛承载着一种沉甸甸的、温暖的承诺。

      午休时分,校园里安静了许多。林宥抱着她的绿色格子本,又来到了老地方。

      她坐在那张熟悉的石凳上,将本子在膝盖上摊开。铅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她正在画头顶那棵老槐树,连叶片上细密的脉络都试图仔细描绘出来。

      身后传来轻微、迟疑的脚步声。她猛地抬起头。

      江翊禾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手指紧张地揪着蓝色背带裤的带子,眼神有些闪烁,像是怕打扰了她。

      林宥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身体往石凳的另一端挪了挪,让出了一半的位置。

      他迟疑了几秒钟,才慢慢地走过来,在她留出的空位上坐下,两人之间隔着恰到好处的、一拳的距离。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在他低垂的、长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而跳跃的光斑,像撒了一把金粉。

      林宥把摊开的画本往他那边推了推,伸手指了指槐树冠里正在蹦跳嬉戏的一对麻雀。

      他顺从地凑近了些,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纸面。然后,他拿起放在本子旁的短铅笔,在树枝间一处空白,熟练地添了一只毛茸茸、圆滚滚的麻雀雏鸟,正张着嫩黄的喙,焦急地等待喂食。

      她的眼睛立刻弯成了两弯浅浅的新月,指了指画上那只忙着觅食的大麻雀,又指指张着嘴的小麻雀,最后,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用探寻的目光望向他。

      (这是妈妈在喂它的宝宝吗?)

      江翊禾用力地点了点头,白皙的耳尖不易察觉地微微泛红。他拿起笔,在大麻雀和小麻雀之间,画了一条清晰的虚线箭头,形象地表示了喂食和依赖的关系。

      从此,放学后的废弃公园,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基地。

      他们从不刻意约定时间,却总能在日落前的黄金一小时里,先后出现在那棵老槐树下。有时,林宥会带半块用糖纸精心包好的水果硬糖;有时,江翊禾会带来一片他在上学路上捡到的、形状奇特的羽毛,或者一颗被河水磨得光滑圆润的彩色小石子。他们的交流完全依靠纸笔、手势和眼神,却流畅得胜过任何言语的对话。

      江翊禾渐渐发现,林宥在画云朵时,总喜欢在乌云下面添上细细的、倾斜的雨丝。有一次,她指指画上浓重的乌云,又指指自己的心口,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眉头微蹙。

      (每到阴雨天,看到这样的天空,我这里就会闷得难受,喘不过气。)

      而林宥也敏锐地察觉到,当江翊禾感到紧张或不安时,他的右手会无意识地在裤缝旁边反复画着圆圈。每当这时,她会轻轻地碰碰他的手腕,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包着鲜艳糖纸的水果糖, silently 递到他面前。

      糖块在舌尖慢慢化开的甜味,似乎总能奇异地驱散他的焦虑,让他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

      直到那个突如其来的暴雨天。

      午后的天空毫无征兆地被厚重的乌云迅速占领,天色暗沉如夜。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在地上溅起朵朵水花。林宥用手遮着头顶,飞快地冲进公园,跑向那棵老槐树。

      江翊禾已经先到了。他穿着那件单薄的白衬衫,早已被雨水淋得湿透,紧紧贴在清瘦的背脊上,勾勒出清晰的肩胛骨形状。黑色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脸颊,不断有水珠顺着发梢滚落。但他却把那个旧书包紧紧抱在怀里,用身体为它挡雨——那里面装着他们共有的、珍贵的画本和“信件”。

      她来不及多想,一把拉住他冰凉的手腕,带着他跑向公园角落那个废弃已久的工具棚。铁皮打造的棚顶被密集的雨点砸得震天响,仿佛在演奏一场激烈的打击乐。棚子里堆着些生锈的锄头、铁锹,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和金属铁锈混合的气味。

      两人挤在唯一一处漏雨不那么严重的狭窄屋檐下。雨水顺着低矮的棚沿哗哗流淌下来,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将他们与外面的世界暂时隔开。林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边角却磨损得有些起毛的浅蓝色手帕,默默地递了过去。手帕的一角,用同色线绣着一朵小小的、略显歪斜的兰花。

      江翊禾接过手帕,并没有立刻去擦脸上纵横的雨水,而是小心地在掌心展开。手帕带着一股阳光晒过后的、干净好闻的味道。他指了指那朵小小的兰花,向林宥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是我奶奶以前绣的。”林宥几乎是下意识地、极轻地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音刚落,她自己就先愣住了,下意识地抿住了嘴唇——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发出清晰的声音。

      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像羽毛拂过心尖,几乎被哗啦啦的雨声完全淹没。但江翊禾听见了。他的眼睛微微睁大,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流露出些许惊讶。随即,他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了一个无比清晰的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再次郑重地点头。

      (我听见了。你的声音,很好听。)

      雨水疯狂敲打铁皮屋顶的声音,像千军万马在奔腾。然而,在这片喧闹得几乎要撕裂耳膜的雨声屏障里,林宥看着他干净的笑容,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起来,嘴角扬起一抹真实的、轻松的弧度。她指了指棚外被暴雨冲刷得左右摇摆、晶莹发亮的树叶,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其实,平时我很少说话。几乎……不怎么说。)

      江翊禾眼中露出了然的神情,他再次用力地点头。然后,他在两人之间潮湿的空气里画了一个圈,最后把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左胸口。他的眼神明澈而温暖,如同雨过天晴后一碧如洗的天空。

      (没关系的。像现在这样,就很好。非常非常好。)

      当暴雨终于渐渐停歇,声势减弱为淅淅沥沥的余韵时,西边的天空竟然云开雾散,夕阳挣扎着从云缝中投射出万丈金光,给湿漉漉的世界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瑰丽的色彩。

      江翊禾突然拉住了正要背起书包离开的林宥。他快速从怀里护着的书包中掏出本子和笔,靠着棚壁,迅速画了起来。纸上,两个小小的人儿挤在一把大大的伞下。仔细看,伞面上竟然被他用心地画满了一朵朵绽放的、线条简单的兰花。

      林宥接过这张带着他体温的画,指尖轻轻拂过那些为她而画的兰花,眼眶微微发热。她也从自己那个旧书包里,拿出了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糖果盒,小心翼翼地将这张湿气未干的画,和她珍藏的其它“宝物”——那些糖纸、石子、羽毛放在了一起。

      “咔哒”一声轻响,盒盖合拢。那声音在雨后的寂静里,像一句温柔又郑重的晚安。

      暮色渐深,空气里弥漫着雨后草木的清新气息。地上大大小小的水洼,倒映着霞光,像散落一地的碎金和宝石。

      他们前一后,默契地走在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湿漉漉的小路上,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身影被夕阳拉得忽长忽短,时而交叠在一起,时而又被拉分开来。

      默默走过第三个散发着昏黄光晕的路灯时,走在前面的林宥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她望向那个一直静静跟在她身后几步之外的男孩,高高地举起了手臂,用力地挥了挥手。

      江翊禾立刻停下了脚步,站在路灯投下的、那片温暖的光圈中心。他身上那件湿透的白衬衫还在往下滴着水珠,在脚下聚成一个小小的暗色水渍。黑色的发丝湿漉漉地黏在饱满的额角和脸颊,模样看起来有些狼狈。然而,他那双望向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盛满了整个星河的光。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然后,慢慢地、郑重地抬起右手,轻轻按在了自己左胸的位置——那个衬衫内侧口袋里,装着他们共同的、用图画签订的契约。

      林宥站在几步之外,清晰地看到了他这个动作。她学着他的样子,也抬起手,轻轻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清晰地感受到下面那颗心脏,正有力而快速地跳动着。

      无需任何言语,此刻,暮色与路灯共同为他们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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