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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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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化十五年,炀帝宾天,按理说帝王驾崩天下万民应该哀悼,但民众们听到这个消息,若不是顾及到掉脑袋的风险,都恨不得买鞭炮到街上大肆庆祝。
也是这一年,在攻打信阳的过程中,孟琪被守城将士用火箭射中,不治身亡。孟韶接替了叔父的位置,成了魏军的最高领袖。叔父的死激怒了孟韶,他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攻下信阳,最终魏军踩着敌人和同伴交叠的累累尸身,以极其野蛮的方式破开了城门。守城的叶云洲将军徒劳地看着魏军向潮水一样涌入城中,悲愤地挥剑自刎,以身殉城。愤怒的士卒割下他的头颅,用枪挑着高悬在女墙上。月摇情每次看见那个满面尘土、乱发飘零的头颅都深深不忍,便去请求孟韶将叶云洲的尸身合并,入土为安。
“这你就受不了了吗?”孟韶面无表情地说,月摇情皱眉,直觉他要说什么不好的事,果然,犹疑了片刻,他静静开口,“将士们要求屠城。”
“你说什么?”月摇情愕然,怀疑自己听错了,然而孟韶深沉的表情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听力没出问题。她强忍着翻腾的情绪问:“你答应了?”孟韶摇摇头,她刚要松口气,却听他继续说,“百姓不能杀,我答应他们杀掉那些羡军。”
“你疯了?!”月摇情大惊,“他们已经是降卒了!”
“是啊,”孟韶冷冷一笑,“那是因为叶云洲已经死了,如果没死,你说他们会不会降?”
月摇情怒不可遏:“可是叶云洲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再增添不必要的杀戮?我们最初的目的是救人,不是杀人!”
“那我们死去的兄弟不是人?我的叔父不是人?”孟韶甩开写了一半的军令,大步逼近月摇情,用可怖的眼神俯视她,“你知道为了攻下信阳,我们死了多少士卒吗?明知是这样腐朽的国家,他们还是为了所谓的天子效忠,不是愚蠢是什么?要怪就怪他们没有早点降!”月摇情死死地盯着他,说不出话来,孟韶强迫她转过身,推她出门,指着黑压压的将士们低声质问:“你感受到他们的愤怒了吗?如果不让他们发泄出来,军队很可能会发生哗变!”
月摇情痛苦地扶着额头,她想大吼大叫,喉咙却塞满生锈的钉子,根本发不出声音。她推开孟韶,跌跌撞撞地走下城楼,孟韶眼里浮动着怜悯与挣扎,硬起心肠说:“如果你不忍心,这几天就待在房间里别出来了。”
外界一切声音都渐渐消融,距离月摇情越来越远,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发泄,但胃里的翻江倒海已经无法再忽视,她找了个地方疯狂地呕吐,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她审视着自己颤巍巍的双手,跪地痛哭。
那几天她怯弱地躲在自己房间里没有出来,但被杀羡军的惨叫声声不绝地传入她耳中,就像一把把锯子,残酷地凌迟她崩紧到极致的神经,她抱着头在地上打滚,用额头撞桌子,鲜血混着泪水淋漓流下,最后她麻木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羡军的哀嚎冲击耳膜。她想:我该深陷九幽地狱之下,万劫不复。
屠杀结束后,孟韶总算还保留了身为军人的最后一点仁慈,他命令士兵们将死去的羡军埋葬,当月摇情踏上他们死去的那片土地时,杀戮的痕迹已经被掩埋,但她知道自己足下禁锢着多少无辜的魂灵,空气中的血腥味散之不去,充盈鼻腔,她能听见那些魂灵的悲泣,在此后的许多年中,它们都如影随形,夜夜在梦里纠缠她。
月摇情连续三个晚上都在城墙上吹埙,乐声像翩然白鹤,骖翔于夜空中,告慰那些躁动不安、声嘶力竭的亡灵。
孟韶带着某种自己都未察觉的恶意问她:“你觉得这样能安慰他们?”
月摇情冷冷地看着他:“总不会更造孽。”
孟韶后悔刺激她,他知道月摇情这是在赎罪,不仅是为自己,更是为他,还为所有参与了屠杀的将士。迄今为止,月摇情做的所有违背本心的事都是为他,是他让那双干净的手沾上血污,是他让那个澄澈的灵魂饱受煎熬。
两年后,孟韶终于率军抵达长安,彼时长安根本没有军队可供中央调遣,幼帝只得亲自率领群臣出城迎接孟韶,并奉上了降书和玉玺。
孟韶即位后,改国号为“魏”,封幼帝为阳岐公,对前朝宗室旧臣也可称宽待。多年来跟随孟氏叔侄的旧部也被依次封赏,孟韶特意将月摇情留到最后封赏,他想让她问自己要回报,他什么都可以给,只要他给得起。
没想到月摇情开口第一句就让人困惑:“宫中最偏僻的地方是哪里?”
前朝的一位内侍在孟韶视线的催促下战战兢兢地回答:“应、应属雨花阁……那是一处佛堂……”
“哦,正好,”月摇情淡淡地问,“陛下能不能在雨花阁旁赐我一隅之地容身?”
孟韶脸色微变:“你若想要住处,大可要我赐宅邸,长安任意地方都可。”
月摇情笑了笑,笑纹里有疲惫之意:“我只是想要一处睡觉的地方,要宅邸做什么?”
孟韶磨了磨后槽牙,含怒点点头:“我答应你,还有呢?”
“没有了。”月摇情平淡地说。
众人都奇怪地看着她,按理说凭月摇情的功劳,她不管开口要什么都不为过,可是她居然只有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
孟韶蹙眉凝视着她。
上天似乎格外偏爱月摇情,多年征战,所有人都免不了光阴的洗礼,只有她还是初见时那般年轻俊美,只是额上添了伤痕,眼里多了沧桑,其他依旧如少年。
孟韶紧绷的嘴角终于累了,弯了弯,笑意却未抵达眼里:“那就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