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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不道别的青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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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上学期的后半段,时间像被按下了快进键。
又像是陷入了一种单调而沉重的重复。
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的复制粘贴。
闹钟在清晨六点响起,窗外天色未明。
冷水洗脸,灌下一杯黑咖啡,摊开试卷或练习册。
上午五节课,下午四节课,晚上三节晚自习。
教室里永远弥漫着风油精、咖啡和纸张油墨混合的味道。
还有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压抑的咳嗽和叹息。
我像上了发条的机器,除了学习,没有别的事可做。
也不敢做别的事。
因为一旦停下来,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思绪就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将人淹没。
所以只能不停地做题,背书,刷卷子。
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心里的空洞。
成绩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攀升。
原本就不错的底子,加上这种近乎自虐的专注,让我的名字开始稳定地出现在年级红榜的前列,甚至偶尔能挤进前十。
老钱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担忧,变成了惊讶,继而成了毫不掩饰的赞赏。
他在班会上几次点名表扬我,说商君意同学知耻后勇,进步神速,是大家学习的榜样。
江昊在底下偷偷戳我,小声说:“商哥,牛逼啊!你这算是化悲痛为力量了?”
我扯扯嘴角,没说话。
不是悲痛,是别无选择。
只有把自己埋进题海里,才能暂时忘记那个名字,忘记那个空座位,忘记那句冰冷的“分手吧”。
也只有考得好一点,离那个目标近一点,才有可能……
有一点点渺茫的希望,在未来,在C市,再次遇到他。
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
这是支撑着我不要倒下去的唯一念头。
重生回来,如果连这点事都做不到,那也太失败了。
同学们也渐渐察觉出我的不一样。
以前的商君意,虽然成绩不差,但更多的是靠小聪明,插科打诨,能偷懒绝不用功。
现在的商君意,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交流,几乎不参与任何课间闲聊和课余活动,像个没有感情的学习机器。
但又好像没变。
偶尔江昊他们插科打诨,我还会习惯性地回怼两句,只是笑容淡了很多,眼底总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商哥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张明远有一次课间溜过来,看着埋头刷题的我,对江昊小声嘀咕。
“变个屁!”江昊搂着他脖子往外走,“我商哥这是成熟了!懂不懂?这叫男人的担当!为爱……呸!为梦想拼搏!”
高伊看着我,眼神复杂。
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把一瓶热牛奶放在我桌角:“别太拼了,注意身体。”
“谢谢。”我头也没抬。
我不抽烟了。
一口都不碰。
哪怕压力大到快要爆炸,手指习惯性地摸向口袋,也是空的。
那包烟早就和那个暑假的回忆一起,被彻底清理掉了。
承诺就是承诺,哪怕对方已经离场。
这似乎成了我和那段短暂关系之间,最后的一点可怜的联系,一种病态的坚持。
晚上通常熬到一两点才睡,第二天靠课间和午休补觉。
黑眼圈成了标配,体重倒是慢慢养回来了一些,但脸上的棱角越发分明。
褪去了不少少年的稚气,多了些沉默的锐利。
老妈看着我房间深夜还亮着的灯,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变着法儿给我补充营养,嘴里念叨着“尽力就好,别太累着”。
冬天来了。
A市的冬天湿冷刺骨。
教室窗户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
期末考试的紧张氛围,比天气更冷。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裹紧羽绒服,在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间奔波,像一个个疲惫而沉默的战士。
放寒假了。
春节的气息也驱散不了高三的紧迫感。
作业卷子堆成了小山。
按照往年惯例,春节前一个星期,我告别老妈,去了我爸那边住几天。
我爸家还是老样子,宽敞,整洁,带着点样板间似的冷清。
慧琳阿姨依旧热情洋溢,张罗着一大桌菜,嘘寒问暖。
“君意来啦!快进来!外面冷吧?哎哟,又长高了!就是瘦了!学习太辛苦了吧?今晚阿姨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慧琳阿姨笑着把我拉进屋,帮我拿拖鞋。
“谢谢慧琳阿姨。”我笑了笑。
饭桌上,我爸照例问了些学习情况,叮嘱了几句“劳逸结合”。
气氛不温不火。
饭后,我爸接了个工作电话去了书房。
我和慧琳阿姨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君意,高三压力很大吧?看你比上次来瘦了不少。”慧琳阿姨削着苹果,关切地问。
“还行,习惯了。”我盯着电视屏幕,心不在焉。
“唉,也是,最后半年了,咬咬牙就过去了。”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忽然压低声音,带着点俏皮和试探,“哎,跟阿姨说说,在学校……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啊?高三了,谈个恋爱互相鼓励也挺好的嘛!”
我接过苹果的手顿了一下。
电视里春晚预演的热闹声仿佛瞬间被隔绝。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暖气轻微的运行声。
我看着慧琳阿姨充满好奇和善意的眼睛,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憋了太久了。
需要一个出口。
一个或许能理解,或许会惊讶,但至少不会用异样眼光看我的出口。
我低下头,看着手里圆润的苹果,声音很轻,但清晰地说:“有喜欢的人。”
“嗯?”慧琳阿姨凑近了些,眼睛一亮,“真的啊?哪个班的?长得漂亮吗?学习好不好?”
我抬起头,看着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不是女孩子。”
慧琳阿姨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她眨了眨眼,似乎没反应过来:“……啊?”
“我喜欢男生。”我看着她,眼神没有躲闪,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但语气异常平静,“我喜欢的人,就是男生。”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慧琳阿姨张着嘴,手里还拿着水果刀,表情像是被按了暂停键,震惊、茫然、不知所措。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垂下眼睫,盯着地板上的花纹,等待着一场风暴,或者至少是尴尬的沉默。
然而,预想中的反应并没有到来。
几秒钟后,我听到慧琳阿姨极轻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是她尽量保持平静、但依旧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是……是吗……”
她放下水果刀,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那……那个人……对你好吗?”
这下轮到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我以为会听到“你怎么能这样”“是不是搞错了”或者至少是“你还小,不懂”之类的话。
“他……”我喉咙有些发紧,那个名字在舌尖滚了滚,又咽了回去,“……挺好的。以前……挺好。”
慧琳阿姨又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膝盖,动作有些僵硬,但带着一种笨拙的安慰意味:“君意啊……阿姨……阿姨可能不太懂你们年轻人现在的事……但是……喜欢一个人,本身是没错的……只要你自己觉得开心,觉得值得,就好……”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就是……高三了,一切……还是以学习为重。别的……以后再说,好吗?”
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震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担忧和试图理解的柔和。
没有批判,没有排斥,只有一种长辈式的、略显无措的关怀。
心里那块堵了太久的大石头,好像突然被挪开了一点点。
一股酸涩的热流涌上鼻腔。
我迅速低下头,咬了一口苹果,含糊地“嗯”了一声。
“吃苹果,吃苹果,甜着呢。”慧琳阿姨赶紧转移话题,语气恢复了往常的轻快,但多少有些不自然。
那个晚上,我们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在这个看似最不可能得到理解的地方,我意外地获得了一丝微不足道、却足以让我喘息的宽容。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又匆匆走了。
当教室窗外的香樟树再次变得郁郁葱葱,知了开始声嘶力竭地鸣叫时,高三,终于走到了尾声。
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变成了个位数。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也浮躁到了极点。
试卷、复习资料像雪片一样飞来,讲台上的老师语速快得像是开了二倍速。
每个人脸上都混合着疲惫、焦虑和一种即将解脱的兴奋。
六月,盛夏。
高考前最后一天。
和去年一样,当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起时,整栋高三教学楼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弹,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喧哗!
“毕业了——!!!”
“解放了——!!!”
“再见啦——!!!”
雪白的试卷、写满笔记的课本、成堆的复习资料,像一场更加疯狂的暴风雪,从每一层楼的窗户里倾泻而下!
哗啦啦!
纷纷扬扬!
瞬间遮蔽了天空!
“李夏年!我喜欢你——!!!”有男生拿着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喇叭,声嘶力竭地喊着某个名字。
“青春万岁——!!”女生们尖叫着,把彩色的纸片撒向空中。
老师们这一次,没有阻止。
只是站在走廊里,笑着,看着这群即将奔赴战场的孩子们,进行着最后的、肆无忌惮的狂欢。
我们班也乱成了一锅粥。
江昊把书抛得老高,和张明远抱在一起又跳又叫。
贺让和王言拿着马克笔,互相在校服上签名。
高伊和柯静笑着,眼里闪着泪光。
蒋文杨推了推眼镜,嘴角有了一丝真实的弧度。
钟薛楼靠在窗边,看着楼下白色的海洋,眼神依旧冷淡,但指尖夹着的笔,无意识地转动着。
我站在喧闹的人群中,看着窗外飞舞的、承载了三年青春重量的纸片,心里出乎意料的平静。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也没有太多的伤感。
只是一种……尘埃落定前的虚空。
终于,要到这一天了。
“商哥!校服!快!签名!”江昊拿着一支粗马克笔冲过来,在我校服背后画了个大大的猪头,然后写下“江昊大王”四个歪歪扭扭的字。
“滚蛋!”我笑骂着踹他一脚,拿起笔,在他校服上画了个更大的乌龟。
张明远、贺让、王言也涌过来,互相在校服上留下各种鬼画符和祝福语。
高伊和柯静笑着给我们每个人的校服角落签上秀气的名字。
连蒋文杨都被江昊强行拉过来,用工整的字迹写下了“前程似锦”。
钟薛楼最终也没能幸免,被江昊按着,在衣角留下了“楼哥冷帅”的墨宝。
校服很快被各种颜色的字迹填满,变得花花绿绿,像一幅抽象派的涂鸦,记录着最后的热闹和放肆。
高伊看着眼前吵吵嚷嚷、互相涂画的众人,看着窗外依旧在飘落的“试卷雪”,鼻尖忽然有点发酸。
三年时光像被按了快进键。
那些课桌上的涂鸦、走廊里的追逐、晚自习后的窃窃私语,转眼就到了要告别的时候。
她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想把这最后的热闹定格下来。
镜头扫过江昊他们蹦跳的身影。
扫过漫天飞舞的纸片。
最后,毫无预兆地,停在了角落的商君意身上。
阳光透过窗户,穿过纷扬的白色纸屑,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的校服背后被画得乱七八糟,猪头和歪扭的字迹叠在一起。
可他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只是微微垂着眸,嘴角挂着一丝极淡的、近乎疏离的笑意。
明明站在喧闹的中心,他却像被一层透明的屏障隔开。
周身裹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安静,还有藏在眼底深处的寂寥——那是她看了大半年的模样,从谢怀意走后,就一直刻在他脸上。
高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手机屏幕微微发烫。
她想起以前,谢怀意总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好的时候,会把他的侧脸照得很软。
而商君意总会趁老师不注意,偷偷往那个方向瞥。
想起五一那晚的KTV,商君意醉醺醺地抱着谢怀意,说“别离开我”。
想起暑假后商君意返校时的形销骨立,眼底的红血丝和桌上永远堆不完的试卷。
想起每次她给商君意送牛奶,他头也不抬的样子,其实是在拼命压抑着什么。
一切都因那个名字而起,又因那个名字变得沉寂。
而那个本该站在这里,和他们一起疯闹、一起签名的人,如今只剩一张空荡荡的课桌。
“高三(三)班!集合拍毕业照了!快点!摄影师等着呢!”班长的喊声从门口传来,带着催促的调子。
“来了来了!”江昊他们嚎叫着往外冲,脚步声震得地板都在响。
高伊被柯静拉着往外走,手腕被攥得有点紧。
可心里那股莫名的冲动越来越强烈。
走到教室门口时,她猛地停下脚步,挣脱柯静的手:“静静你们先去!我马上来!”
话音未落,她已经转身往教室里跑。
帆布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急促的声响,心跳得像要撞碎胸腔。
她冲到自己的座位,手指在笔袋里胡乱摸索,终于摸到那支细头签字笔——是谢怀意以前常用的牌子,她偶然记得。
然后,她快步跑到那个靠窗的座位前。
桌椅被擦得干干净净,桌面上还留着淡淡的铅笔印记。
那是谢怀意以前演算过的公式,没人舍得擦掉。
阳光静静地洒在上面,像在等待主人归来,却只照出一片空荡。
高伊蹲下身,指尖微微发颤。
她掀起校服内侧的衣角,靠近心脏的位置,布料带着身体的温热。
笔尖落下时,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一笔一划地写着“谢怀意”三个字。
棉质布料有点粗糙,笔尖划过的时候带着轻微的摩擦感。
她写得很用力,墨痕深深嵌进布料纹理里,像是要把这个名字刻进自己的心底。
字迹娟秀,却带着一股隐秘的决绝——这是商君意不敢宣之于口的执念,是他们这群朋友默默记挂的人,也是这段青春里,最遗憾的留白。
写完最后一笔,她迅速抬起头,眼角有点发热。
她把笔塞回口袋,手指轻轻拂过那三个字,布料上的墨痕还带着点湿润的凉意,像一个只有她知道的秘密。
深吸一口气,她转身跑出教室。
走廊里的喧闹声扑面而来。
楼下已经排起了长队,商君意被江昊搂着肩膀,正低头听他说着什么,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柔和。
高伊加快脚步跑过去,悄悄站到队伍末尾。
抬手拢了拢校服外套,把那个藏在衣襟里的名字,紧紧贴在心上。
快门按下的瞬间,所有人都笑着喊“茄子”。
声音参差不齐,却无比真实。
高伊也笑了,眼角的湿意被阳光晒干。
心里却清楚,这张毕业照里,藏着一个缺席的名字,和一份无声的守护。
晚上没有晚自习。
很多人相约去进行最后的狂欢。
我婉拒了江昊他们通宵的邀请,一个人骑着车,在城里漫无目的地晃。
华灯初上,夏夜的风带着温热的气息。
路过学校后门。
路过“好莱客”。
路过那个曾经等过他的小区门口……
每一个地方,都像是按下了回忆的播放键。
最终,我停在了河边。
岸边的路灯连成一条光带,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随波光摇曳。
对岸是城市的霓虹。
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柳条的声音和隐约的虫鸣。
我坐在河堤上,看着流淌的河水。
心里很平静。
没有狂喜,没有悲伤,没有不甘,也没有遗憾。
就像这河水,看似平静,底下却早已奔流了千里万里。
重生回来,这一年多,像一场大梦。
梦里有甜蜜,有心碎,有奋不顾身,也有无奈别离。
得到了,又失去了。
但好像……也成长了。
至少,努力过了,争取过了,也……等待过了。
高考结束,高中生涯正式画上句号。
一段青春落幕了。
无论结局如何,那些一起吹过的晚风,一起刷过的题,一起淋过的雨,一起喝过的酒,还有那个……藏在心底最深处、不敢触碰的名字,都真实地发生过,存在过。
这就够了吧。
我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夏夜温热的空气。
明天,就是高考了。
然后,是新的开始。
C市……会有什么在等着我吗?
不知道。
但,总得去看看。
青春大概就是这样,兵荒马乱,措手不及。
有来不及说出口的再见,也有写在校服角落无人知晓的名字。
但河水总会向前流,夏天年复一年地到来。
而我们,终将在各自的轨道上,继续奔赴下一场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