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3、他以为他藏得很好 ...
-
七年。
时间快得像被大风刮过，呼啦一下，两千多个日夜就翻了过去。
B市的秋天来得比A市早，也更有棱角。天空是一种很高很远的蓝，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明亮却没什么温度，风一吹，梧桐叶子哗啦啦地掉，带着一股干脆利落的凉意。
谢怀意裹紧了风衣的领口，快步走过人来人往的街道。他刚从实验室出来，连续熬了几天处理一批数据，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神情里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但更多的是某种沉浸在工作中特有的心无旁骛的专注。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让他原本清秀的侧脸多了几分书卷气和疏离感。
回到租住的公寓，一室一厅，面积不大，但收拾得极其整洁，甚至有些空旷。灰白色的基调，东西很少，一切井井有条，像间长期入住的酒店样板房。他脱下外套挂好，换上拖鞋，走到厨房，烧水，给自己泡了杯速溶咖啡。动作熟练，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刻板。
窗外的夕阳正缓缓下沉，给冰冷的城市天际线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边。屋子里很安静，只有饮水机加热时轻微的嗡鸣和他偶尔敲击笔记本电脑键盘的清脆声响。他习惯性地登入一个加密的云盘，开始备份今天的数据。云盘的界面很简洁，除了几个以日期和项目编号命名的文件夹外，只有一个没有命名的、上了锁的相册文件夹，静静地躺在角落。
他的目光在那个文件夹上停留了几秒，指尖在触摸板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点开。只是习惯性地确认它还在那里，然后便最小化了窗口。有些东西，像结了痂的伤口，不必时时揭开查看，只要知道它还在那里，以一种沉默的方式存在着，就足够了。
七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他从一个敏感内向、会因为一个亲吻而脸红心跳的高中生，变成了B大物理系一名沉默寡言、成绩优异的研究生。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泡在实验室和图书馆，习惯了用繁重的学业和 research 填满所有时间，让生活像上了发条一样精确运转。这样，就没有多余的精力和时间去想别的。
和母亲吕欣晴的联系，变得稀疏而规律。通常一周一次电话，固定在周日晚上。内容也模式化：身体怎么样？工作忙不忙？钱够不够用？天气变了注意添减衣服。对话简短，客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避让，绝口不提某些话题，比如A市，比如过去，比如……某个名字。仿佛那是一片雷区，谁先踏入，就会引爆积压了太久的、谁也无法承受的东西。
继父周津偶尔会接过电话，问问他学业上的事，语气一如既往的和气，带着长辈式的关怀，但也能听出那份刻意的圆场和距离感。他知道，母亲当年的病反反复复拖了挺长一段时间，周叔叔夹在中间，想必也费了不少心力。这份看似和睦下的裂痕与无奈，彼此心照不宣。
放下手机，谢怀意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实验室的日光灯好像还在眼前晃，闭上眼睛，却是另一番光景。记忆像褪色的电影胶片，带着噪点，不受控制地一帧帧闪过。
不是刻意去回忆，只是在这种极度疲惫后的放空状态下，某些被深埋的东西，总会寻隙钻出来。
那是暑假，天气闷热得像蒸笼。争吵爆发得毫无征兆，又似乎积蓄已久。
“……男朋友……谢怀意……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啊？！”
母亲尖利颤抖的声音，混合着眼泪和绝望，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切割着耳膜。她手里死死攥着他的手机，屏幕上是那个刺眼的备注。
他跪在地上，抱着母亲的腿，哭得撕心裂肺，语无伦次地哀求：“妈……不是……你听我解释……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跟他联系了……我保证！手机给你……你别找他……求你了……妈……”
那个“恶心”的评价，像淬了冰的针，扎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瞬间冻结了所有的血液。羞辱、恐惧、巨大的委屈和一种难以言说的自我厌弃，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在那一刻碎掉了，碎成一片片，怎么拼也拼不回来。
母亲最终没有打出那个电话，但她夺走了他的手机，切断了所有对外的联系。他被关在家里，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守着生病的母亲每天在沉默、哭泣、道歉和保证中度过。窗外是明媚的暑假，他的世界却只剩下四面灰墙和令人窒息的控制。
“谢怀意……你太让我失望了……”母亲疲惫而空洞的声音，是那段灰色记忆的终曲。
然后，是转学。仓促，决绝，没有告别。新的城市，新的学校，周围是陌生的面孔。母亲以极快的速度办理好一切，像要彻底抹去过去存在的所有痕迹。他像个提线木偶，被安排着，没有反抗的力气，也没有反抗的勇气。心里那个巨大的空洞，呼呼地灌着冷风。
直到那个深夜，他偷拿到被母亲收起来的手机，躲在被子里，颤抖着开机。电量告急的红色图标闪烁着。他点开微信，那个熟悉的头像上有无数条未读消息。最后一条，是几个小时前发来的。
【商君意：我在你家楼下。】
【商君意：谢怀意，你下来。】
【商君意：我要听你亲口说。】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蜷缩起来。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人站在楼下，仰着头，固执等待的样子。路灯昏黄，影子拉得很长。他一定很生气，很难过，或许……也哭了？
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打湿了枕头。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手指颤抖着，悬在屏幕上方，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他想说“对不起”，想说“我不是故意的”，想说“你等等我”，想说“我喜欢你”
可最终，在手机屏幕因为电量耗尽而彻底黑掉的前几秒，他只发出了三个字。用尽了他当时所有的可怜的勇气和绝望。
【分手吧。】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世界一片漆黑。也像给他的人生，按下了静音键。
谢怀意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刚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透过窗户，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七年了。那场风暴的余波，似乎从未真正平息。它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在他和母亲之间划下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也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道隐秘的、时常在寂静深夜隐隐作痛的伤疤。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像一条流动的光河。B市的夜晚繁华而喧嚣，却透着一股冰冷的疏离感。每个人都在匆忙赶路，没有人会留意一扇窗户后，一个沉默的年轻人心里翻涌着怎样的过往。
这七年，他再也没有尝试联系过商君意。不敢，也不能。他像个逃兵，用最懦弱的方式离开了战场，留下一个烂摊子。他无数次想象过商君意看到那三个字时的反应，是愤怒？是鄙夷？还是……早已将他遗忘？高考后，他偷偷查过C大的录取名单，没有看到商君意的名字。他应该是考去了别的城市，有了新的生活，新的朋友，或许……也有了新的恋人。
这样也好。他值得更好的更光明正大的感情，而不是像他这样，只能躲在阴影里，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实验室师兄发来的消息，提醒他明天组会的时间。谢怀意收回思绪，回复了一个“收到”。
生活还要继续。用忙碌填满，用时间冲淡。这是他能找到的，唯一能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的方式。
他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咖啡，走到洗碗池前，倒掉。水流声哗哗作响，冲走了残留的褐色液体，也仿佛冲走了片刻的失态。
只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比如看到街角并肩走过的少年，比如闻到空气中一丝熟悉的烟草味，比如夜深人静独自面对电脑屏幕时，那个名字，那张带着点痞气又异常执拗的脸，还是会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里。
然后，心里会泛起一阵细密而绵长的酸涩，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剧烈，却余韵悠长。
七年，可以改变很多，但有些烙印，打上了，就是一辈子。
谢怀意关掉客厅的灯，走进卧室。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零星的光透进来。他躺在床上，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明天，还有数据要处理，有论文要读，有组会要开。
至于那些藏在沉默里的回响，就让它继续沉默着吧。
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