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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南洋家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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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四年冬,新加坡的雨季缠绵不休。
沈振棠坐在书房里,面前摊着信纸,钢笔在指尖转了好几圈,却迟迟落不下笔。窗外棕榈树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这异乡的雨声让他格外想念江南的杏花春雨。
最后他落笔:
「怀瑾:见字如晤。
今日南洋又降大雨,橡胶园停工半日。忽然想起北平的春天,你总嫌雨多潮湿,藏书都要搬出来晾晒。若你见此地雨季,怕是要日日蹙眉了。
上月寄去的补药可按时服了?霍夫曼医生新开的方子若是不合口味,也不必勉强。只是咳嗽务必重视,夜间记得关窗。
水生近日在学英文,进步甚快,昨日竟纠正我的发音。若你在,定要笑我。他常问起『程伯伯何时来』,我答『待梨花再开时』。这孩子便日日去园中看那两株梨树苗——你从前说南洋种不活梨树,我偏不信。如今树苗已抽新枝,来年或许真能开花。
前日赴商会晚宴,席间有人弹奏《平沙落雁》,手法生疏,不及你万一。想起那年冬日,你披着月白衫子在梅树下抚琴,雪落在琴弦上……**
(墨迹在这里晕开一团,接下来的字句被重重划去)
近来总梦到旧事,醒来时掌心空握。怀瑾,这南洋的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我们的。
橡胶生意尚可,但终觉漂泊无根。待你身体好些,我们或可去瑞士小住?听闻那里湖光山色,气候宜你休养。
纸短情长,望自珍重。
振棠
民国廿四年腊月初三」
信寄出后,沈振棠常常站在窗前看那两株梨树苗。他记得离沪前,程怀瑾咳着说:「南洋没有梨花。」那时他暗自发誓,定要让梨树在异乡开花。
三个月后,他收到回信。信很薄,只有一页纸,字迹虚浮,显然是在病中写的:
「振棠:信悉。
药皆按时服了,近来咳嗽稍减,勿念。
昨夜亦梦少年事,见你翻墙入院,跌进梨树下那缸睡莲中,狼狈如落水犬。醒来笑叹半日。
梨树既活,很好。来年若开花,可寄一朵与我。
不必去瑞士,南洋很好。你在处,即是家。
怀瑾
民国廿五年春分」
随信附来一片压平的梨花花瓣,是从前在北平时制的标本。花瓣薄如蝉翼,色泽已褪,却保存得极好。
沈振棠将花瓣小心夹进怀表里,贴在胸口放好。
那年秋天,两株梨树竟真的开了花。细小洁白的花盏在热带的风里颤巍巍绽放,像是江南春天寄来的信笺。
沈振棠小心剪下最饱满的一朵,连同一封长信寄往香港。信中写道:「怀瑾,梨花开了。你说得对,南洋也可以是家。」
很多年后,程怀瑾在整理旧物时,发现沈振棠珍藏着一个木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他从香港寄去的每一封信。最早的那封,墨迹晕开处,被刮去的那行字,竟还能依稀辨认:
「……想吻去你唇角的药渍。」
程怀瑾望着在院子里打盹的沈振棠,忽然觉得,这一生的颠沛流离,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