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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晨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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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的江南小城,初夏的晨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砖地上洒下细碎的光斑。
沈振棠先醒了。
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总要醒得比怀瑾早一些,好静静端详枕边人安睡的容颜。七十三岁的程怀瑾睡着时依然带着从前的书卷气,花白的头发衬得肤色愈发温润。沈振棠轻轻将他搭在额前的一缕银发捋到耳后,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梦境。
许是这细微的惊扰,程怀瑾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初醒的眸子带着些许朦胧,待看清眼前人,便漾开温柔的笑意:"什么时辰了?"
"还早。"沈振棠凑近,在他额间印下一个晨吻,"再睡会儿。"
这样的对话,在每个清晨重复,却从不让人觉得腻烦。
程怀瑾摇摇头,撑着身子要坐起。沈振棠连忙扶住他,在他腰后垫好软枕,又探手试了试他额温——这些年养成的习惯,总怕他着凉。
"今日感觉如何?"
"很好。"程怀瑾握住他的手,"别总把我当病人。"
话虽如此,他还是顺从地让沈振棠替他披上外衫。浅灰色的棉布长衫,是沈振棠特意请苏州老师傅做的,针脚细密,透气舒适。
梳洗完毕,两人相携来到院中。老梨树亭亭如盖,在晨光中投下清凉的阴影。石桌上已经摆好了清茶和早点——茯苓糕,百合粥,都是按照程怀瑾的喜好准备的。
"水生昨日来信了。"沈振棠从怀里取出信笺,"说下个月要带孩子们回来看我们。"
程怀瑾接过信,戴上老花镜仔细地读。阳光透过梨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跳跃。沈振棠看着他的侧影,忽然想起四十年前,在燕京大学的图书馆里,第一次看见程怀瑾时的模样——也是这样专注的神情,阳光也是这样眷恋地停留在他身上。
"怎么了?"程怀瑾察觉到他的目光。
"想起从前。"沈振棠微笑,"你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我在窗外看了你整整一个下午。"
程怀瑾耳根微红,轻咳一声:"原来你那时就......"
"就对你图谋不轨。"沈振棠坦然接话,伸手替他拂去肩头的落花。
早饭后,程怀瑾照例要练字。书房朝南,满室明亮。他铺开宣纸,沈振棠便在一旁研墨。这是他们多年的默契——一个写字,一个研墨,偶尔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
"上次教你的那几个字,可还记得?"程怀瑾问。
沈振棠点点头,接过毛笔。他经商半生,字迹总是带着杀伐决断的凌厉。程怀瑾却耐心教他写柔和的楷书,说这样可以静心。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沈振棠一笔一画地写,神情专注得像个小学生。
程怀瑾站在他身后,轻轻握住他执笔的手:"这一笔要再沉稳些。"
他的气息拂在沈振棠耳畔,带着淡淡的药香。沈振棠忽然就乱了心跳,字也写歪了。
"专心。"程怀瑾轻笑。
"是你让我分心。"沈振棠理直气壮地反驳,顺势将人揽入怀中。
窗外蝉鸣阵阵,而书房里时光静好。
午后小憩醒来,程怀瑾说要整理旧物。他们在阁楼发现一个樟木箱子,里面装着这些年的书信。
"你看这个。"程怀瑾取出一封泛黄的信笺,"民国二十四年,你从南洋寄来的。"
沈振棠接过信,看着当年自己青涩的字迹,不禁失笑:"那时总想着要写出漂亮的句子,结果写得矫情得很。"
"我觉得很好。"程怀瑾小心地将信纸抚平,"特别是最后那句。"
沈振棠凑过去看,念出声来:"'这南洋的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我们的。'"
两人相视一笑,眼中都有泪光闪动。
"现在有了。"程怀瑾轻声说,"我们的灯火,就在这里。"
黄昏时分,他们并肩坐在梨树下看夕阳。沈振棠沏了一壶碧螺春,茶香袅袅中,程怀瑾轻轻靠在他肩上。
"累了?"
"有点。"
沈振棠调整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睡吧,我守着你。"
程怀瑾闭上眼睛,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晚风拂过,梨花纷纷扬扬地落下,覆盖了他们交握的手。
这一生,他们经历过战乱、别离、误解、病痛,最终在江南的烟雨中找到了归宿。从青丝到白发,从惊涛骇浪到细水长流,他们始终紧握着彼此的手。
暮色四合,家家户户亮起灯火。沈振棠没有叫醒怀中人,只是将外衫又裹紧了些。
这一生的晨昏,就这样相守着度过,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