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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遗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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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七年春，上海局势已是山雨欲来。
程怀瑾坐在西摩路小洋楼的书房里，仔细封好最后一封信。他的手颤抖得厉害，不得不停下来歇息片刻。肺部的疼痛近来愈发剧烈，像是有无数细针在扎刺。
他知道时间不多了。
窗外的梨树又开始发芽，可他等不到花开的时候了。
"振棠："他提笔写下开头，墨迹在纸上微微晕开。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想必已是春暖花开。原谅我用这种方式与你告别，实在不忍见你伤心......"
笔尖顿了顿，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春天，沈振棠翻进程家后院，浑身湿透地举着一枝梨花对他笑："怀瑾，今年的梨花开得特别好！"
那时他们都还年少，以为一生很长，长到可以看无数场梨花盛开。
"......还记得北平的冬天吗？你总说讨厌寒冷，可每次下雪，你总是第一个跑出去。有次你堆了个雪人，非要给它戴上我的围巾，结果自己冻得发烧......"
写到这里，他忍不住咳嗽起来，慌忙用帕子捂住嘴。摊开来，一抹刺目的红。
他缓了缓，继续写道：
"这些年来，我最庆幸的，是那年在你离开上海前，终究还是去见了你最后一面。虽然......是以那样的方式。"
那是民国十七年，沈振棠即将远赴南洋的前夜。他站在程宅门外的大雨中，等了整整三个时辰。最后是程怀瑾撑伞出来，面色苍白如纸。
"回去吧，"程怀瑾当时说，"你我之间，到此为止。"
他看见沈振棠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却只能攥紧袖中的婚帖，任心如刀割。
"......那日我说的都是违心之言。这十年来，没有一日不在后悔......"
泪水终于忍不住滴落，在信纸上晕开小小的水痕。他小心地用袖口拭去，继续写道：
"振棠，我这一生，负你良多。唯愿来世......"
笔尖在这里停住。来世如何？他竟不敢许诺。这一生已经太苦，他不忍心约定来生。
最后他只写："唯愿你余生安康，遇得良人，子孙满堂。"
落款时，他犹豫良久，终究只写了"怀瑾"二字。那个亲昵的称呼，他已经不配用了。
他将信仔细封好，与其他十七封信放在一处——从民国十七年到三十七年，每年一封，记录着他无处诉说的思念与忏悔。
"把这些......交给沈先生。"他对老管家吩咐，"但要等我走后......"
老管家红着眼眶接过木匣，重重跪下："少爷......"
程怀瑾摆摆手，望向窗外。春光明媚，正是江南最好的时节。
他想起去年此时，沈振棠突然出现在香港的住处，浑身湿透，眼神却亮得惊人："怀瑾，我回来了。"
那一刻，他几乎要脱口说出这些年的思念。可是看着沈振棠意气风发的模样，想到自己日渐沉重的病体，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有些爱，注定只能成为秘密。
民国三十七年三月初七，程怀瑾在梨花将开未开时病逝。枕下压着最后一封未寄出的信，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振棠，今年的梨花，我怕是等不到了。"
当沈振棠收到那个木匣时，已是半年后。他独自在书房里坐了一夜，翌日清晨，仆人们发现他鬓间竟已星霜点点。
后来他买下了程家老宅，在院里种满梨树。每年花开时节，他总要一个人在树下坐很久很久。
有人听见他对着满树梨花轻声说话，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怀瑾，梨花又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