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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惊变 ...

  •   民国十二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已是四月天了,程家后院里那棵百年梨树却只零星绽着几簇惨白的花苞,在料峭春寒中瑟瑟发抖,全然不见往年的繁盛。连日的阴雨让青石板路上长出了薄薄的青苔,瓦当上滴落的雨水在石阶上凿出深深浅浅的凹痕,整个宅院都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气,仿佛连砖缝里都沁着泪水。
      程怀瑾独自站在梨树下,手中紧紧攥着一封刚刚送达的加急电报。薄薄的电报纸几乎要被他捏碎,上面只有三个冰冷的铅字:
      "父病危,速归。"
      修长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连带着电报纸也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北平的学业正值紧要关头,下周还有一场重要的毕业考试,他原本计划着毕业后与振棠一同赴德深造。父亲年前来信时还说身子硬朗,字迹遒劲如松,嘱咐他专心学业,家中一切安好...怎会突然病危?
      一阵冷风吹过,几片早凋的花瓣飘落在他肩头。他想起去年离家时,父亲还亲自送到月洞门外,拍着他的肩膀说:"男儿志在四方,不必挂念家中。"那时父亲的身影挺拔如松,晨光在他霜白的鬓角镀上一层金边。谁能想到不过一年光景...
      "怀瑾!"
      沈振棠气喘吁吁地从月洞门冲进来,连伞都来不及收,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的水渍。他手中同样捏着一封电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我收到消息了!别担心,我陪你一起回去。已经让下人去买最快一班南下的火车票了,今晚就能出发。"
      程怀瑾抬起头,看着好友被雨水打湿的关切面容,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此刻盛满了与他同等的忧虑。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至少还有振棠在身边。他张了张嘴,却发觉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你的毕业事宜...论文答辩..."他勉强挤出几个字。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沈振棠打断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掌心传来的温度驱散了几分寒意,"程伯伯待我如子,小时候我闯了祸,哪次不是他护着我?现在他病重,我怎能不陪在你身边?"
      程怀瑾不再推辞,只是重重地点头,喉头哽咽得说不出话。一阵急风吹过,将枝头那几朵残存的梨花也卷了下来,零落成泥,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当夜,他们就登上了南下的火车。车厢里拥挤不堪,各种气味混杂着煤烟味,令人窒息。程怀瑾靠窗坐着,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浓稠夜色,玻璃上倒映出他苍白的脸,和对面座位上始终注视着他的沈振棠。
      "睡一会儿吧。"沈振棠将温水推到他面前,声音放得很轻,"到了我叫你。后面...还有很多事要忙,你得保存体力。"
      程怀瑾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凝在窗外。铁轨规律的撞击声像是催命的鼓点,每一声都在提醒他时间的流逝。沈振棠叹了口气,从行李中取出那本边角磨损的《纳兰词》——这是程怀瑾最爱的词集,临行前他特意塞进行李的。
      "看看书,分散下注意力。"他将书轻轻放在程怀瑾膝上。
      程怀瑾低头看着这本熟悉的词集,指尖抚过烫金的字迹,心中涌起一股混杂着酸楚的暖流。他随手翻开一页,恰好是那首《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咀嚼着这句词,想到父亲可能已经...他猛地合上书,闭上眼,将哽咽强行压了回去。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书页被捏出深深的褶皱。
      沈振棠看着他微颤的肩膀,轻轻覆上他紧握的拳,温热的掌心包裹着他冰凉的手指,无声地传递着支撑。
      三日后的清晨,火车终于抵达故里。月台上弥漫着潮湿的雾气,程府派来的老管家福伯早已等候多时,见到他们,红着眼眶迎上来:"少爷,沈少爷...老爷他..."话未说完,已是老泪纵横。
      程府门前已经挂起了白灯笼,在晨风中轻轻摇曳。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的哀哭声。程怀瑾的脚步踉跄了一下,沈振棠连忙扶住他,低声说:"我在。"
      灵堂里香烟缭绕,程夫人的哭声撕心裂肺。程怀瑾怔怔地望着灵位上的名字,仿佛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沈振棠默默点燃三炷香,递到他手中,看着他颤抖着插进香炉。
      程家的葬礼办得隆重而凄凉。白幡飘扬,哀乐低回,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程怀瑾身披重孝,跪在灵前机械地还礼,脸色苍白如纸。沈振棠一直陪在他身边,以"世交子侄"的身份帮着打理诸事,接待宾客,安排斋饭,无微不至。每当程怀瑾快要支撑不住时,总能感觉到沈振棠在身后稳稳地扶着他。
      葬礼结束后的第三日,程家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怀瑾,这位是上海来的赵老板,你父亲的故交。"程夫人强打精神引见一位身着绸缎长衫的中年男子。赵老板手指上戴着硕大的翡翠戒指,笑容精明:"世侄节哀。赵某与令尊相交多年,如今程家遭此大难,赵某岂能坐视不理?"
      "赵老板有意与我们合作,将程家的丝绸生意拓展到上海。"程夫人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疲惫,"如今你父亲不在了,家中的生意..."
      程怀瑾依礼鞠躬,注意到赵老板身后站着一位年轻女子,穿着时新的藕荷色旗袍,颈间戴着珍珠项链,正怯生生地打量着他,目光相触时又迅速低下头去,手指紧张地绞着绢帕。
      "这是小女秀英,年方二八,尚未许配人家。"赵老板笑道,目光在程怀瑾身上来回扫视,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的价值。
      沈振棠站在一旁,眉头微蹙。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不仅仅是一场普通的商业会谈。
      当晚,程怀瑾被母亲叫到房中密谈。房间里只点着一盏煤油灯,将程夫人脸上的皱纹映照得愈发深刻。
      "赵家在上海颇有势力,掌控着通往南洋的几条重要航线。"程夫人直截了当,声音干涩,"你父亲一走,家中产业无人主持,债主纷纷上门...仓库里还积压着大批丝绸,若不能及时出手..."
      她顿了顿,用绢帕拭了拭眼角:"若能联姻,借助赵家的力量,我们程家不仅能渡过难关,还能更上一层楼。你...明白母亲的意思吗?"
      程怀瑾如遭雷击:"母亲!我才二十岁,还在读书...而且这太突然了..."
      "读书?"程夫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如今你父亲不在了,这个家要靠你撑起来!你是程家唯一的儿子!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已经...已经答应了赵家的提亲!"
      就在这时,沈家也掀起风波。
      "什么?要我定亲?"沈振棠不敢置信地看着端坐在太师椅上的父亲,"我才多大?而且,我和怀瑾约好毕业后要去德国深造..."
      "程家那小子不也定亲了?"沈老爷冷冷打断,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搁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听说娶的是上海赵家的千金。你们不是形影不离吗?他能为了家族放弃学业结婚,你怎么就不能?王家小姐你也见过,知书达理,家世清白,与你正相配!"
      沈振棠愣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只反复回响着"怀瑾定亲了"这几个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转身冲出家门,不顾身后父亲的怒吼,一路狂奔向程府。夜风刮过耳畔,却吹不散心头的灼痛。
      夜色深沉,程家后院的梨树下,花瓣在晚风中凄凉飘落。
      "为什么?"沈振棠一把抓住程怀瑾的肩膀,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为什么不告诉我?"
      程怀瑾被迫抬起头,避开好友灼热的目光:"我也是昨日才得知。"
      "你可以拒绝啊!"沈振棠几乎在吼叫,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你不是一直说,婚姻应该建立在两情相悦的基础上吗?你不是说过,要等找到真心相爱、灵魂契合的人,才..."
      "振棠!现实不是我们读的诗,不是我们唱的戏!"程怀瑾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那里有痛苦,有挣扎,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我父亲走了,留下这么大一个家业!这么多铺子、工人、还有族里的人,都张着嘴等着吃饭!我母亲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你看看这个家!我能怎么办?说'不'吗?我有什么资格说'不'?!"
      他的声音到最后,已经带上了压抑不住的哽咽。月光透过稀疏的花枝,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破碎的光影。
      沈振棠被他眼中的痛苦震住,抓着他肩膀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陌生地看着眼前的好友。
      "所以你就要屈服?"沈振棠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不敢置信和深深的失望,"为了家族,放弃我们...我们曾经计划好的一切?放弃我们去德国深造的约定?放弃我们说过要一起去看的世界?"
      "我们计划的一切?"程怀瑾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那笑容里充满了自嘲和悲凉,"那不过是少年人不谙世事、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振棠,人总要长大,总要面对现实,承担起自己该承担的责任。"
      "现实就是你要娶一个根本不认识、根本不爱的女人?"沈振棠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的质问,"那你告诉我,这些年来,我们之间...我们之间算什么?"
      这句话让两人都愣住了。四周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梨树枝叶的沙沙声,像是在替他们叹息。
      这些年来,那些形影不离、抵足而眠的日子,那些在月下湖畔的深夜密谈,那些无意识的触碰、默契的眼神交汇,那些分开时的牵肠挂肚和重逢时的欣喜若狂...那些超越了寻常友谊、暧昧不清又无比珍贵的情感,到底是什么?
      沈振棠的心脏狂跳着,他紧紧盯着程怀瑾的嘴唇,既期待又恐惧着那个答案。
      程怀瑾的嘴唇动了动,眼中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痛楚,有不舍,有挣扎,最终却都化为一片深沉的、令人心碎的平静。他垂下眼睫,遮住所有外泄的情绪,轻声道:
      "我们是好友,振棠。"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冷的钝刀,缓缓割开两人之间那层从未捅破的窗户纸,"永远都是。"
      "好友..."沈振棠重复着这个词,像是第一次真正理解它的含义,又像是完全不懂了。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荒谬和悲凉。他颓然后退,最后深深地看了程怀瑾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程怀瑾心口一阵剧痛——那里有爱,有恨,有不解,有绝望,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最终化为灰烬。
      然后他猛地转身,大步离去,再也没有回头。他的背影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决绝,仿佛要斩断所有过往。
      程怀瑾僵立在原地,望着那个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他缓缓抬起手,伸向沈振棠离开的方向,却只抓住了一把冰凉的、带着泪意的夜风,和几片凋零的梨花花瓣。花瓣在他掌心蜷缩,如同他此刻的心。
      他的手,就那样孤零零地停滞在半空中,许久,许久。月光照着他苍白的脸,和脸上那两道未干的泪痕。
      五日后,程家与赵家正式定亲。订婚宴摆在醉仙楼,宾客满座,喜气洋洋,却掩不住背后的算计。程怀瑾穿着新制的长衫,跟在母亲身后应酬,脸上的笑容勉强而疲惫。
      一个月后,沈振棠登上了前往南洋的客轮。码头上,王书瑶撑着油纸伞来送行,递上一个平安符。沈振棠随手接过,目光却始终望着城门方向。开船的汽笛响起,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座熟悉的城池,转身登船,再也没有回头。
      那一别,就是整整五年。
      五年的光阴,足以让少年棱角磨平,让炽热的情感冷却,也让曾经的誓言,蒙上厚厚的尘埃。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从不为任何人停留。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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