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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狭路相逢 ...

  •   民国十七年的上海,已然是座不夜城。
      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在夜色中亮起辉煌的灯火,汇丰银行大楼的穹顶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海关大楼的钟声沉沉敲响七下,惊起一群在黄浦江面上盘旋的海鸥。电车叮当作响地穿过南京路,车灯在潮湿的柏油路上拖出长长的光尾。西装革履的洋行买办与身着长衫的旧式商人摩肩接踵,空气中弥漫着香水、雪茄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鸦片烟膏的甜腻气味。
      沈振棠从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中迈步而出,皮鞋踩在湿润的柏油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整了整身上剪裁精良的英国花呢西装,领带上别着一枚简洁的钻石领针,在霓虹灯的映照下闪烁着冷光。五年的南洋生涯,早已将那个在梨树下奔跑的少年,打磨成了一位沉稳冷峻的商界新贵。他的眉宇间添了几分风霜刻下的锐利,下颌线条紧绷,眼神深邃,看人时带着一种审视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沈先生,商会晚宴在二楼宴会厅。"侍者恭敬地躬身引路,目光在他价值不菲的西装上短暂停留。
      沈振棠微微颔首,将手套递给随行的秘书,迈步走进华懋饭店金碧辉煌的大厅。大理石柱映照着水晶吊灯的光影,留声机里飘出慵懒的爵士乐,穿着白色制服的侍者托着香槟在人群中穿梭。五年了,他终于在商界站稳脚跟,以"南洋橡胶大王"的身份重返上海。这次回来,他不仅要重整家业,更要让那个人——程怀瑾,为当年的背叛付出代价。
      宴会厅内,水晶吊灯流泻着璀璨光芒。沈振棠接过侍者递来的香槟,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他的视线掠过沙逊洋行的代表,掠过几个正在高谈阔论的银行家,最终定格在那个站在落地窗边的身影上。
      程怀瑾。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杭绸长衫,衣摆处用银线绣着淡淡的云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比起五年前,他清瘦了许多,侧脸的线条更加分明,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眼神里少了当年的书卷气,多了几分沉郁和疲惫。他手中端着一杯香槟,正与礼和洋行的经理卡尔·穆勒低声交谈,嘴角挂着一丝程式化的微笑,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沈振棠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阵尖锐的疼痛过后,是翻涌而上的、更加汹涌的恨意。他想起五年前那个雨夜,程怀瑾站在梨树下,用那种平静得近乎残忍的语气说"我们是好友"。想起父亲临终前不甘的眼神,想起母亲哭肿的双眼,想起沈家祖宅被迫出售时的屈辱。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压回眼底,换上一副无懈可击的、商业化的冷漠面具,迈步走了过去。
      "程先生,"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恰到好处的客套,如同最锋利的冰刃,划破了程怀瑾与穆勒先生的交谈,"别来无恙。"
      程怀瑾闻声转过身。当他的目光触及沈振棠时,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白色。他脸上那公式化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是惊讶,是了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迅速掩去的痛意。
      他伸出手,与沈振棠伸出的手轻轻一握。
      "沈先生,"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久违了。"
      一瞬间的肌肤相触,冰冷而短暂,却让两人都感到一股细微的电流般的战栗。五年了,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得如此之近,近到可以看清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近到可以闻到彼此身上那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沈振棠是冷冽的烟草与皮革味,程怀瑾则是清苦的墨香与淡淡的药草味。
      沈振棠率先松开手,仿佛触碰到了什么不洁之物。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锋芒:"听说程先生如今是上海丝绸业的翘楚,连沙逊洋行都要礼让三分,真是可喜可贺。"
      程怀瑾垂下眼睑,避开他逼人的视线,语气依旧平淡:"沈先生过誉了。不过是守成而已,比不得沈先生在南洋开疆拓土,声名赫赫。"
      "守成?"沈振棠轻笑一声,晃动着手中的酒杯,"程先生过谦了。谁不知道这几年程家的生意蒸蒸日上,就连原本沈家在码头的仓库,如今也都挂上了程家的招牌。"
      这话中的刺太过明显,连旁边的穆勒先生都察觉到了异样,尴尬地笑了笑,用生硬的中文说:"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商场如战场。程先生,沈先生,你们年轻人,很有精神。"
      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怀瑾,这位是?"一个温婉的女声插了进来。一位穿着藕荷色绣花旗袍、颈间戴着一串莹润珍珠项链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自然地挽住了程怀瑾的手臂。她是赵秀英,程怀瑾名义上的妻子。她的容貌算得上清秀,但眉眼间带着一种被圈养的金丝雀般的怯懦与顺从,手指紧张地绞着一方绣着兰花的绢帕。
      程怀瑾微微侧身,为她介绍:"这位是南洋振华实业公司的沈老板,振棠兄。"他顿了顿,转向沈振棠,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沈先生,这是内人,赵秀英。"
      沈振棠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落在赵秀英挽着程怀瑾的那只手上,眼神骤然一暗。他彬彬有礼地微微颔首:"程太太,久仰。"
      赵秀英似乎被沈振棠身上那股冷峻的气势所慑,有些局促地回以一笑:"沈先生年轻有为,真是令人钦佩。"她的目光在沈振棠和程怀瑾之间悄悄逡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不安。
      几句毫无营养的寒暄之后,程怀瑾便以"内人身体不适"为由,带着赵秀英离开了。沈振棠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相偕离去的背影,程怀瑾的长衫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晃动,赵秀英的旗袍勾勒出窈窕的曲线。他手中的酒杯几乎要被捏碎,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剧烈地晃动着,映照出他眼中翻腾的、近乎毁灭的暗涌。
      那晚之后,整个上海商界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新晋的南洋富商沈振棠,似乎与根基深厚的程怀瑾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可调和的矛盾。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很快便拉开了序幕。
      沈振棠凭借雄厚的资金和从南洋带来的新颖商业模式,开始强势介入上海的航运和金融业。他在外滩12号租下整层办公楼,成立"振华航运公司",以低于市场价两成的运费,公开抢夺程家传统的水运客户。他投资十万大洋兴建现代化的缫丝厂,从意大利引进最新的缫丝设备,以更高的效率和更低成本,挤压程家传统丝绸作坊的生存空间。
      某个周一的清晨,程家最大的客户——永昌绸缎庄的掌柜亲自来到程府,面带难色地表示要终止合作。
      "程先生,不是我不讲情面,"掌柜搓着手,一脸为难,"沈老板给出的价格,实在比市价低了三成,还答应预付三成定金......"
      程怀瑾静静地听完,脸上看不出喜怒:"李掌柜,程家与永昌合作二十余年,从未有过差错。"
      "是是是,"李掌柜连连点头,"可是这生意......"
      "我明白。"程怀瑾打断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契约,"这是程家拟定的新合约,运费比沈老板再低半成,预付五成定金。"
      李掌柜目瞪口呆。
      与此同时,沈振棠在办公室里听着秘书的汇报,脸色越来越沉。
      "程怀瑾这是要跟我打价格战?"他冷笑,"好啊,我倒要看看,程家还有多少家底可以耗。"
      每一次商业交锋,沈振棠都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攻势凌厉,毫不留情。而程怀瑾,则像是沉默的礁石,看似被动防守,却总能在关键时刻,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化解掉沈振棠最猛烈的进攻。
      他们在一场又一场的商业谈判、一次又一次的商会宴请中相遇。在汇丰银行的贷款会议上,在总商会的理事选举中,在各大洋行举办的圣诞晚宴上......每一次,都是同样的疏离客套,同样的针锋相对。沈振棠的目光总是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与恨意,而程怀瑾,则永远是一副平静无波、深不见底的模样,仿佛无论沈振棠如何刺激,都无法撼动他分毫。
      这种沉默的抵抗,反而更加激怒了沈振棠。他觉得程怀瑾是在轻视他,用那种高高在上的、隐忍的姿态,嘲讽着他的愤怒和执念。
      这场暗流汹涌的较量,在政府宣布公开拍卖长江航运特许权时,达到了白热化的高潮。这张特许状,意味着对长江流域航运的垄断性经营权,其价值无可估量。无论是为了巩固地位的程怀瑾,还是为了彻底击垮程家的沈振棠,都势在必得。
      拍卖会那日,上海总商会的拍卖厅内座无虚席。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的烟雾和紧张的期待。沈振棠坐在前排,一身深色西装,神情冷峻。程怀瑾则坐在另一侧,依旧是一袭长衫,面色平静。
      拍卖师是个留着八字胡的英国人,用带着伦敦腔的中文宣布起拍价:"长江航运特许权,起拍价五万大洋!"
      "六万!"
      "七万!"
      "八万五千!"
      价格在众人此起彼伏的举牌中迅速攀升。当价格飙升至十万时,大部分竞争者已经摇头退出。场内只剩下沈振棠和程怀瑾,如同对峙的孤狼。
      "十一万!"沈振棠声音冷峻,举起手中的号牌。
      "十二万。"程怀瑾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平静无波。
      "十三万!"沈振棠加价的速度更快了。
      "十四万。"程怀瑾依然不紧不慢。
      价格在两人面无表情的加价中,一路扶摇直上。会场里鸦雀无声,只剩下拍卖师越来越激动的声音和宾客们压抑的吸气声。一些老派的商人已经开始摇头,低声议论着这个价格已经超出了实际价值。
      "十五万!"沈振棠再次举牌,报出了沈家目前能动用的流动资金的极限。他紧紧盯着程怀瑾,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利箭。
      程怀瑾沉默了片刻。拍卖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连拍卖师都暂时停止了唱价。他缓缓抬起头,迎上沈振棠的目光,那眼神深不见底,带着一种沈振棠看不懂的、近乎悲凉的决绝。
      "十六万。"他清晰地吐出这三个字。
      全场哗然!这个价格,已经远远超出了这项特许权本身的价值,更像是一场意气之争,足以拖垮任何一个家族企业。
      沈振棠死死地盯着程怀瑾,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他知道程家也绝不可能轻松拿出这笔巨款,程怀瑾这是在孤注一掷!他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得到吗?
      "十六万一次!"拍卖师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
      "十六万两次!"木槌已经举起。
      沈振棠的大脑飞速运转,愤怒、不甘、还有一丝隐约的不安在他心中交织。他几乎要再次举牌,哪怕押上全部身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砰"的一声巨响,拍卖厅厚重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一队荷枪实弹、穿着灰色军装的士兵鱼贯而入,迅速控制了会场各个出口。领头的军官身材高大,面色冷硬,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惊愕的宾客,高声宣布:
      "奉上级命令!长江航运特许权,即日起收回国有!今日拍卖结果,一律作废!"
      如同平地惊雷,整个拍卖厅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质问声、杯盘落地的碎裂声响成一片。几个洋人激动地站起来抗议,被士兵用枪托逼回座位。沈振棠僵在原地,一时无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投入了沈家几乎全部的资金,如今竟换来一场空?他猛地转头看向程怀瑾。
      程怀瑾依旧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得可怕,但奇怪的是,他的神情并没有太多的意外,反而有一种...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悲哀。他静静地望着窗外的夜色,仿佛周遭的混乱都与他无关。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沈振棠的脑海:他早知道!他早就知道特许权会被收回!他故意抬价,就是为了引自己入局,拖垮沈家!
      滔天的怒火瞬间淹没了沈振棠所有的理智。他感觉自己像个小丑,被程怀瑾玩弄于股掌之间!家族的破产,父亲的郁愤而终......原来都是拜他所赐!
      当晚,沈振棠带着一身的戾气,闯进了程怀瑾位于外滩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亮着一盏绿色的台灯,光线昏暗。程怀瑾独自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似乎在等着他的到来。桌上放着一杯已经冷掉的茶,烟灰缸里积满了烟蒂。
      "你早知道会这样,是不是?"沈振棠一把揪住程怀瑾的衣领,将他从椅子上拽起来,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你明知特许权会被收回,还故意把价格抬到十六万!你就是要把我们沈家逼上绝路!是不是?!"
      程怀瑾没有挣扎,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那双曾经清澈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沈振棠看不懂的、深沉的痛苦。他轻声说:"振棠,商场如战场......"
      "好一个商场如战场!"沈振棠狠狠推开他,力道之大让程怀瑾踉跄着撞在书架上,几本书籍散落在地,"程怀瑾!我真是瞎了眼!从前只当你是个懦夫,没想到你竟如此狠毒!为了搞垮沈家,你连自己的家族都可以拿来陪葬吗?!"
      程怀瑾扶着书架站稳,背对着沈振棠,望着窗外黄浦江上明明灭灭的船火,沉默了许久许久。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苍白而憔悴的面容。
      最终,他用一种近乎虚无的、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如今......你总算认清我了。"
      这句话,如同最终判决,彻底斩断了沈振棠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他死死地盯着程怀瑾的背影,仿佛要将这个人的轮廓,连同这五年的恨意与此刻彻骨的冰冷,一同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转身,摔门而去。
      沉重的木门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如同他们之间,彻底关上的、再也无法开启的心门。
      一个月后,曾经显赫一时的沈家,因资金链彻底断裂,正式宣告破产。沈老爷承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一病不起,在某个凄风苦雨的夜晚含恨而终。
      而程家,虽然也因这次拍卖风波损失惨重,却意外地挺过了危机。市面上开始流传一些隐秘的传闻,说程怀瑾早已暗中与政府某位实权人物达成协议,用沈家的破产和程家的一部分股权,换取了其他方面的利益与生存空间。
      流言蜚语如同上海滩潮湿的雾气,弥漫在每一个角落。沈振棠在父亲简陋的葬礼上,听着亲友们窃窃私语的议论,看着母亲哭肿的双眼,他对程怀瑾的恨意,终于凝结成了坚不可摧的寒冰。
      他知道,他们之间,只剩下你死我活。而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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