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归途民国 ...

  •   民国二十三年的上海,是一座在繁华表象下隐隐作痛的城市。
      外滩的万国建筑依旧傲然矗立,汇丰银行大楼的穹顶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但细心的人会发现,大楼前的岗哨已经换成了日本宪兵。黄浦江上船只往来如织,汽笛声此起彼伏,但其中夹杂着日本军舰低沉的鸣笛,让人心头沉重。南京路上的霓虹灯依旧闪烁,但行人脸上都带着几分仓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
      沈振棠坐在礼查饭店套房的窗前,望着窗外熟悉的街景。五年的光阴,让这座城市平添了许多陌生的痕迹。日本商社的招牌随处可见,虹口一带更是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他轻轻摇晃着手中的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荡漾。
      "沈先生,这是您要的上海近况简报。"陈启明将一叠文件放在桌上,"程家的消息...还是没有什么进展。"
      沈振棠放下酒杯,翻开文件。这一个月来,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银行的朋友、商会的老相识、甚至一些游走于灰色地带的消息贩子。他给出的报酬丰厚得令人咋舌,只求一个确切的地址。然而,程怀瑾似乎真的彻底隐匿了,所有的线索查到最后都石沉大海。
      "继续找。"沈振棠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把范围扩大到苏州、杭州。他身体不好,走不远的。"
      陈启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地退出房间。
      就在希望一点点被磨灭,焦灼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时候,一封没有署名、字迹歪歪扭扭的信,被一个街头流浪儿送到了礼查饭店的门房。
      信封里只有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一个地址:霞飞路1472弄堂17号。
      字迹陌生,来源不明。陈启明再三提醒这很可能是一个陷阱。以沈振棠如今的身份和财富,想要对他不利的人不在少数。
      沈振棠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条,在饭店华丽的房间里踱步。窗外是上海不夜的灯火,而他的内心却是一片荒原。最终,他抓起外套和帽子,做出了决定。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能放过。
      霞飞路1472弄堂,是一条典型的上海里弄,狭窄、拥挤、嘈杂。晾衣竹竿从这边的窗户伸到对面的屋檐,挂满了颜色暗淡的衣衫,滴着水。几个孩子在弄堂里追逐打闹,看见沈振棠光鲜的衣着,都好奇地围了上来。
      "先生找谁?"一个胆子大些的孩子问道。
      沈振棠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巧克力:"我找17号的程先生。"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指向弄堂深处:"就在最里面那家!"
      17号是一扇斑驳的木门,油漆剥落得厉害,门楣低矮。沈振棠站在门前,竟罕见地感到一丝怯意,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他深吸了一口这浑浊的空气,抬手,敲响了门扉。
      里面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然后是门闩被拉开的响动。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一个约莫十来岁、面黄肌瘦的小男孩探出头来,用一双黑白分明、却带着过早成熟警惕的眼睛打量着他。
      "你找谁?"男孩的声音带着孩童的清脆,语气却老成得不合年纪。
      沈振棠弯下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请问,程怀瑾先生是住在这里吗?"
      男孩没有立刻回答,回头朝着昏暗的屋内喊了一声:"爹爹,有人找!"
      沈振棠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又一次狠狠攥住。爹爹...这孩子...
      紧接着,屋内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良久才平息。然后,一个沈振棠熟悉到骨子里、却又虚弱陌生到让他心颤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疑惑:"谁啊?"
      随着话音,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内的阴影里,然后缓缓走到了门口的光线下。
      是程怀瑾。
      沈振棠呼吸一滞,几乎认不出他。他瘦得几乎脱了形,曾经合体的长衫如今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肩膀的骨头硌得衣料凸起清晰的轮廓。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虽然布满了疲惫的血丝,但当他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时,那里面瞬间闪过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迅速被掩饰起来的、复杂难言的微光,让沈振棠确认,这真的是他。
      他老了,也憔悴了,像一株被风霜彻底摧折的修竹,只剩下了嶙峋的风骨。
      程怀瑾扶着门框,似乎需要这点支撑才能站稳。他望着沈振棠,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恍如隔世的恍惚,吐出那个名字:
      "振棠?"
      沈振棠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干涩的:"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程怀瑾沉默了片刻,侧身让开了门口。
      屋子狭小而简陋,光线昏暗。只有一间房,兼具了卧室、客厅和书房的功能。家具寥寥无几:一张旧木床,床单洗得发白但很干净;一张方桌,桌腿用木片垫着保持平衡;两把椅子,其中一把的椅背已经开裂;一个掉了漆的衣柜,门关不严实。但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窗台上甚至还放着一个小瓦盆,里面种着几株青蒜,给这贫寒的空间增添了一抹倔强的生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药味。
      沈振棠的目光扫过屋内,最后落在靠窗的方桌上。那里整齐地放着几本书,最上面一本,赫然是那本他无比熟悉的、边角磨损的《纳兰词》。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痛。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程怀瑾低声问,声音虚弱,带着久病之人的沙哑。他走到桌边,想给沈振棠倒水,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的微颤。
      沈振棠上前一步,接过他手中的粗瓷茶壶:"我自有办法。"他倒了一杯水,递给程怀瑾,目光却紧紧锁在他脸上,"听说你病了。"
      程怀瑾接过水杯,没有喝,只是用双手捧着,似乎想汲取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老毛病了,不碍事。"他轻描淡写,语气里有一种听天由命的平静。
      沈振棠看着他这副模样,想起顾知微信中所言,想起门外那个叫他"爹爹"的男孩,一股混合着愤怒、心疼和巨大疑问的情绪冲上头顶。他不再迂回,直接问道:"那两个孩子,不是你的吧?"
      程怀瑾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讶,随即化为一种认命般的苦涩。他没有否认,只是极轻地笑了笑,那笑容苍白而无力:"你都知道了。"
      "为什么要替别人养孩子?为什么要认下这桩丑闻?程怀瑾,你疯了吗?!"沈振棠的声音忍不住提高,带着压抑了五年的质问和不解。他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能容忍如此大的羞辱。
      程怀瑾转过头,望向窗外狭小的、被邻居墙壁遮挡的天空,沉默了许久。窗外传来弄堂里生活的嘈杂声响,更衬得屋内的寂静沉重。
      "秀英..."他终于开口,声音飘忽得像远处的炊烟,"她也是个可怜人。"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一段并不愉快的过往。
      "被迫嫁给一个不爱的人,困在一场交易式的婚姻里,一生都活在痛苦和压抑之中。"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深切的悲悯,"我既然给不了她爱情,给不了她幸福,至少...该给她自由。让她有机会,去追寻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那你自己呢?!"沈振棠跨前一步,几乎是在低吼,他抓住程怀瑾消瘦的肩膀,迫使对方看着自己,"你的自由呢?你的幸福呢?你就这样把自己的人生,你的名声,全都搭进去?!值得吗?!"
      程怀瑾被他摇晃着,没有挣扎,只是抬起眼,深深地、深深地望进沈振棠因激动而发红的眼睛里。那目光复杂极了,有疲惫,有释然,有难以言说的痛楚,还有一种沈振棠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悲伤。
      他看了他很久,仿佛要将这五年的时光都看回来。然后,他用一种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我的幸福,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失去了。"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沈振棠的脑海中炸开。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恨意,在这一刻,被这句话里蕴含的巨大绝望和深情,冲击得粉碎。
      他抓着程怀瑾肩膀的手,无力地滑落。
      原来...原来他一直都在误会他。原来他的背叛,他的冷漠,他的"认清",背后藏着的是这样的隐忍和牺牲!他为了家族,牺牲了自己的婚姻;为了给名义上的妻子一条生路,牺牲了自己的名誉;而他沈振棠,却用最深的恨意,回报了他这五年!
      巨大的悔恨如同海啸,将他彻底淹没。他看着眼前这个形销骨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人,心脏疼得缩成一团。
      "跟我走吧,怀瑾。"沈振棠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乞求,"离开这里,离开上海,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会找最好的医生治好你。"
      程怀瑾缓缓地摇了摇头,眼神疲惫而平静:"振棠,我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何必..."
      "不许你这么说!"沈振棠猛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我说能治好,就一定能治好!然后,我们离开这里,去南洋,去欧洲,去哪里都好,只要我们在一起!"
      程怀瑾的眼中,终于无法抑制地泛起了泪光,在那深陷的眼窝里打着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振棠,"他哽咽着,声音破碎,"我们已经不是当年的少年了...我们都老了,也累了..."
      "但我还是那个需要你看着的沈振棠!"沈振棠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将那枯瘦的手指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仿佛要将生命的力量传递过去,"而你,程怀瑾,还是我唯一想要的程怀瑾!从来都是!"
      就在这时,窗外,不知是谁家院子里,一棵无人照料的梨树,竟在这不合时宜的季节,倔强地绽开了几朵稀疏的、苍白的小花。一阵微风吹过,那几片柔弱的花瓣飘了进来,轻盈地落在他们紧紧交握的手上。
      洁白的花瓣,映衬着他们不再年轻的手,和手心里跨越了五年恨意、生死、终于重新连接的温暖。
      一如多年前,那个春天午后,程家后院,梨花如雪,落在两个并肩少年的肩头。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完成了一个漫长的循环。
      房间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程怀瑾的手指在沈振棠的掌心里微微颤抖,像是受惊的蝶翼。
      "这些年..."程怀瑾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窗外的市井声淹没,"你在南洋过得可好?"
      沈振棠握紧他的手,指腹摩挲着他嶙峋的指节:"我在槟城买下第一座橡胶园时,梦见你了。梦见你还穿着那件月白长衫,站在梨树下对我笑。"
      程怀瑾的睫毛轻轻颤动:"我也常做梦。梦见那年北平的雪,你堆的雪人戴着我的围巾..."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程怀瑾慌忙用袖口掩住嘴,单薄的身子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沈振棠立即起身,轻拍他的后背,触手全是硌人的骨头。
      待咳嗽稍缓,程怀瑾袖口已沾染了暗红的血渍。他试图掩饰,却被沈振棠一把抓住手腕。
      "这就是你说的'不碍事'?"沈振棠的声音因心疼而发颤。
      这时,门外传来窸窣声响。那个叫水生的男孩端着药碗怯生生地站在门口,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爹爹,该喝药了。"
      沈振棠接过药碗,浓重的药味让他皱起眉头。他舀起一勺,仔细吹凉,递到程怀瑾唇边。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程怀瑾顺从地喝完药,水生立即递上一颗冰糖。孩子熟练的动作让沈振棠心头一紧——这样的日子,他们过了多久?
      "水生,"沈振棠蹲下身,与男孩平视,"你多大了?"
      "十岁。"男孩小声回答,悄悄往程怀瑾身边靠了靠。
      "去玩吧。"程怀瑾温柔地拍拍孩子的头,待水生离开后,才轻声道:"秀英走时,他还不满五岁。发着高烧,嘴里一直喊娘..."
      沈振棠凝视着程怀瑾消瘦的侧脸,忽然明白这五年来,怀瑾承受的远比他想象的更多。
      "收拾东西吧。"沈振棠站起身,语气不容拒绝,"我在西摩路有处宅子,已经请好了医生。"
      程怀瑾还想推拒,沈振棠已经利落地打开衣柜。里面只有寥寥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衫,最底下压着个包袱。沈振棠打开一看,竟是当年他落在程家的几本笔记,还有他们少年时的合影。
      照片上,两个少年在梨花树下并肩而立,笑容灿烂。相框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
      "这些...你都留着?"沈振棠喉头发紧。
      程怀瑾别过脸去,耳根微红:"总是个念想。"
      最终,程怀瑾只收拾出一个小包袱。沈振棠看着他珍重地将那本《纳兰词》收进行囊,心里酸楚难言。
      离开时,水生紧紧拽着程怀瑾的衣角,小脸上满是惶恐。
      "一起去。"沈振棠朝孩子伸出手,"那里有花园,有秋千,还有很多好吃的。"
      水生仰头看看程怀瑾,得到肯定的眼神后,才怯生生地把小手放在沈振棠掌心。
      车行至西摩路,小洋楼里灯火通明。佣人早已备好热水和干净的衣物,德国医生霍夫曼也已在客厅等候。
      检查持续了很久。沈振棠在门外来回踱步,水生怕生地跟在他身后,小手一直拽着他的衣角。
      "程先生需要立即住院。"霍夫曼出来后神色凝重,"肺结核晚期,伴有严重贫血。再晚些就..."
      "用最好的药。"沈振棠打断他,"钱不是问题。"
      那一夜,程怀瑾睡在柔软的病床上,沈振棠就守在床边。月光透过纱帘,照在程怀瑾安睡的容颜上。沈振棠轻轻握住他输液的手,感受着微弱的脉搏,仿佛握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凌晨时分,程怀瑾忽然惊醒,迷茫地环顾四周。
      "我在。"沈振棠立即俯身,"做噩梦了?"
      程怀瑾摇摇头,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梦见你又走了..."
      "不走了。"沈振棠在他耳边郑重承诺,"这辈子都不走了。"
      窗外,启明星正亮。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迎来曙光。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