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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澜雪映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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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
只有窗外弄堂里隐约传来的叫卖声,和两人交织的、并不平稳的呼吸声。那几片落在他们手上的梨花花瓣,像是一个轻柔的吻,又像是一个无声的誓言。
程怀瑾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沈振棠的手掌温热而有力,指腹因这些年南洋的奔波带着薄茧,紧紧地包裹着他冰凉枯瘦的手指。那温度如此真实,灼烫着他早已冰封的心湖,裂开一道道细密的纹路。
他试图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
“振棠……”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疲惫,“放手吧。我这样的人……不值得。”
“值不值得,由我说了算。”沈振棠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他商场上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强势,但眼神里却泄露出深藏的痛楚与急切,“怀瑾,看着我。”
程怀瑾被迫抬起眼,对上那双他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见过的眼睛。那双眼睛不再只有恨意和冰冷,里面翻涌着他熟悉的炽热,以及五年岁月沉淀下的、更加复杂深沉的情感。
“告诉我,”沈振棠一字一句,目光如炬,仿佛要烧穿他所有的伪装,“当年拍卖会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明明知道特许权会被收回,对不对?”
该来的终究来了。程怀瑾闭了闭眼,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
“是。”他承认了,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提前得到了消息。”
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他承认,沈振棠的心还是像被重锤击中。他咬着牙,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做?看着沈家破产,看着我父亲……你就那么恨我?”
“恨你?”程怀瑾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苦的弧度,像是饮尽了世间最涩的茶,“我若是恨你,又何至于……”
他的话没有说完,却转开了话题,声音低沉而缓慢,将那段尘封的往事娓娓道来:
“那时,程家已是强弩之末。赵家的支持并非无条件,他们想要的,是彻底吞并程家。我父亲一走,各路牛鬼蛇神都盯了上来。就在拍卖会前三天,有人找到了我。”
他顿了顿,呼吸因为回忆而略显急促。
“是市政厅的一位实权人物。他明确告诉我,特许权收回已成定局,拍卖只是走个过场,安抚民心。但他给了我一个选择——要么,程沈两家一起死,谁也拿不到一分钱;要么,我配合他们把戏做足,将价格抬到最高,造成激烈竞争的假象。事后,程家可以保留一部分核心产业,得以苟延残喘。”
沈振棠死死地盯着他,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所以,你就选择了牺牲沈家,保全程家?”
“不!”程怀瑾猛地摇头,情绪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半晌才喘着气,痛苦地看着沈振棠,“他给我的真正条件是……如果我照做,他们可以确保……确保你在南洋的生意,不会受到任何来自国内势力的刁难和打压!”
沈振棠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程怀瑾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哽咽,继续道:“他们查到了你在南洋的落脚点,查到了你刚开始的生意……振棠,我已经失去了所有,我不能再看着你刚刚燃起的希望也被掐灭!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沈伯伯会因此……但我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我宁愿你恨我,至少……至少你能活着,能好好地、远远地离开这片泥潭……”
他说不下去了,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他弯下腰,单薄的身躯颤抖得像风中落叶。
沈振棠呆呆地站在那里,耳边嗡嗡作响。原来……真相竟然是这样!不是背叛,不是狠毒,而是程怀瑾在绝境中,用被他误解的方式,替他扫清了潜在的障碍,为他换来了一个相对安稳的发展环境!
他这五年的恨意,这五年支撑他活下去的复仇信念,竟然建立在这样一个荒谬而悲凉的误会上!他想起父亲临终前不甘的眼神,想起自己立誓要程怀瑾血债血偿的狰狞……巨大的荒谬感和排山倒海的悔恨,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看着咳得撕心裂肺的程怀瑾,那单薄的脊背嶙峋得让他心惊。他猛地上前,不再是抓住肩膀,而是伸出双臂,将这个他恨了五年、念了五年、如今才知被他错怪了五年的人,紧紧地、用力地拥入了怀中。
程怀瑾的身体先是猛地一僵,随即在那熟悉而陌生的温暖怀抱里,一点点地软化下来。他不再咳嗽,只是将额头抵在沈振棠坚实的肩膀上,身体细微地颤抖着。
“对不起……怀瑾,对不起……”沈振棠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一遍遍在他耳边重复,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弥补这五年的亏欠和伤害,“是我蠢,是我混蛋……我竟然……竟然那样想你……”
程怀瑾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任由温热的液体无声地浸湿沈振棠昂贵的西装面料。这五年的委屈、隐忍、孤独和病痛,似乎都在这个迟来的拥抱里,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过了许久,程怀瑾才轻轻推了推他。沈振棠稍稍松开手臂,却仍圈着他,低头看他哭得发红的眼眶和鼻尖,心里疼得一塌糊涂。他伸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揩去他眼角的泪痕,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都过去了,怀瑾。”沈振棠凝视着他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温柔,“从现在开始,一切都交给我。你的病,程家欠的债,所有的一切,我来处理。”
他环顾这间简陋得让他心酸的屋子,沉声道:“这里不能再住了。我立刻安排人,给你换个地方静养。”
程怀瑾下意识地想拒绝,他不想再拖累他。
但沈振棠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用一个近乎霸道的、却又不失温柔的眼神制止了他。“听话,”他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你必须好起来。我们……还有好多地方没去,好多事情没做。”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充满承诺:“你说你的幸福早就失去了。现在,我回来了,我要把它找回来,加倍地还给你。”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那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怯生生地探进头来,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小声说:“爹爹,该喝药了。”
沈振棠看着那碗浑浊的药汁,眉头紧锁。他接过药碗,凑到鼻尖闻了闻,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久在南洋,对药材也有些了解,这药方平庸,药材品质更是低劣,根本于病情无益。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将药碗轻轻放在桌上,然后蹲下身,与那男孩平视,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看了看程怀瑾,得到他微微颔首后,才小声回答:“……水生。”
“水生,”沈振棠看着他清澈却带着怯懦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他摸了摸孩子的头,站起身,对程怀瑾说,“我这就去请最好的西医,再用最好的中药调理。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棵顽强开出几朵小花的梨树,目光坚定。
阳光透过狭小的窗户照进来,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染成金色,也照亮了两人之间,那冰封了五年,终于开始缓缓消融的隔阂。
过去的恨与误会让位于更深沉的理解与疼惜,未来的路依旧未知,但至少在此刻,在这间破旧的小屋里,两颗漂泊半生的心,重新找到了彼此的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