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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烽烟渡 ...

  •   民国二十六年的夏天,是以一种撕裂的方式到来的。
      七月七日,卢沟桥的枪声如同一声丧钟,沉闷地敲响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头。报纸上触目惊心的标题,广播里播音员沉痛而急促的声调,街头巷尾人们脸上无法掩饰的恐慌……所有的一切都汇聚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洪流,冲击着上海这座已然绷紧到极致的城市。
      八月,战火终于毫无意外地烧到了黄浦江畔。闸北方向传来的炮声日夜不息,像一头巨兽在不远处咆哮,震得西摩路小洋楼的玻璃窗都在嗡嗡作响。天空时常被硝烟染成灰黑色,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和一种无形的焦灼。
      程怀瑾的身体在沈振棠精心的照料下,虽然摆脱了最危险的阶段,但肺部的旧疾使得他对这种浑浊的空气格外敏感,时常咳嗽。每当炮声猛烈起来,他苍白的脸上便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看着天空中偶尔掠过的、涂着猩红日徽的飞机。
      沈振棠变得异常忙碌。他必须尽快安排撤离。南洋的产业需要他远程坐镇指挥应对危机,而上海这边,他要在局势彻底失控前,为程怀瑾、水生以及几个愿意跟随的核心仆佣,找到一条安全的出路。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也不再绝对安全,日本人的气焰日益嚣张。
      “我们去香港。”一天晚上,在又一阵密集的炮声暂歇后,沈振棠对靠在床头休息的程怀瑾说,语气是不容商量的决断,“我已经托人弄到了后天去香港的船票。那边相对安稳,也有好的医生和气候,适合你养病。”
      程怀瑾抬起眼,看着沈振棠。不过短短数日,沈振棠的眼窝也深陷下去,下颌线条绷得更紧,显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弄到离开上海的船票,尤其是几张头等舱的船票,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和心力。
      “振棠,”他轻声开口,声音因咳嗽而有些沙哑,“你南洋的生意……”
      “生意没了可以再做。”沈振棠打断他,走到床边坐下,握住他微凉的手,目光沉静而坚定,“人最重要。我已经安排好了,启明会处理南洋那边的事。现在,你和水生,是我唯一要考虑的。”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传递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程怀瑾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决,那些关于拖累、关于歉疚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他只是反手轻轻回握住沈怀瑾的手,点了点头。
      他知道,乱世之中,能有一个不惜一切也要护你周全的人,是何其奢侈。他不能再辜负这份心意。
      撤离的准备在压抑和匆忙中进行。要带走的行李精简了又精简,沈振棠几乎将小半家当都换成了易于携带的金条和美钞。娘姨红着眼睛收拾着东西,她选择留下,照看这栋或许很快就不再属于他们的空屋。水生似乎也感受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紧张,紧紧跟在程怀瑾身边,小手一直拽着他的衣角。
      出发的前夜,炮声似乎格外猛烈。程怀瑾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并非完全因为恐惧,更多的是一种对未知前途的茫然,和一种即将告别故土的、沉甸甸的伤感。尽管这片土地留给他太多痛苦的记忆,但这里毕竟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有程家老宅,有那棵半枯的老梨树,有他半生的足迹。
      忽然,房门被轻轻推开。沈振棠端着一个小小的烛台走了进来,昏黄的烛光驱散了一室黑暗,也柔和了他脸上冷硬的线条。
      “睡不着?”他在床边坐下,将烛台放在床头柜上。
      程怀瑾轻轻“嗯”了一声。
      沈振棠沉默了片刻,看着跳跃的烛火,忽然低声吟诵道: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是纳兰容若的《长相思》。程怀瑾的心微微一颤。这是他们年少时都极爱的一首词,曾在无数个夜晚,并肩在灯下细细品味其中离愁。
      “故园……”程怀瑾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沈振棠伸出手,覆盖住他放在被子外的手,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怀瑾,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故园。”
      程怀瑾猛地抬眼,撞进沈振棠深邃的眼眸中。那里面没有离愁,没有彷徨,只有一片沉静如海的、坚定不移的深情。烛光在他眼中跳动,像是永不熄灭的星辰。
      在这一刻,窗外震耳的炮声,似乎都远去了。程怀瑾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暖流包裹住自己,驱散了所有的不安和寒意。他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度,轻轻回握住那只手。
      第二天,天色未明,他们便出发了。汽车在戒严的、混乱的街道上艰难穿行,随处可见逃难的人群和巡逻的士兵。码头上更是人山人海,哭喊声、叫骂声、汽笛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末日般的图景。
      沈振棠紧紧护着程怀瑾和水生,在几名忠心保镖的帮助下,艰难地挤过人群,登上了那艘开往香港的客轮“维多利亚号”。头等舱的环境相对安静,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恐慌和不安。
      汽笛长鸣,轮船缓缓驶离了上海外滩。沈振棠扶着程怀瑾站在甲板的栏杆旁,回望那片逐渐远去的、笼罩在烽烟与迷雾中的城市。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在晨雾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如同一个即将醒来的、却注定要遭受更多磨难的巨兽。
      程怀瑾剧烈地咳嗽起来,海风对于他孱弱的肺部来说,还是有些过于寒凉刺激。沈振棠立刻将他揽入怀中,用自己宽阔的肩膀为他挡住风,又解下自己的大衣,披在他身上。
      “进去吧,外面风大。”沈振棠在他耳边轻声说。
      程怀瑾摇了摇头,执拗地望着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直到它彻底消失在海平面之下。他的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片深沉的、如同这海水般望不到底的哀伤与诀别。
      他知道,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归来。一个时代,似乎就在这离岸的汽笛声中,缓缓落下了帷幕。
      船行海上,最初的几天还算平静。程怀瑾因为晕船和身体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舱房里休息。沈振棠则忙着通过船上的无线电与陈启明保持联系,关注着战局的变化和南洋产业的情况。消息一个比一个糟糕,他的脸色也一日比一日凝重。
      然而,在程怀瑾面前,他从不显露分毫。他总是耐心地陪着他,喂他吃药,在他晕船难受时握着他的手,给他讲些南洋的趣闻,或是他们年少时的糗事,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这一日,海上起了风浪。轮船在波涛中起伏颠簸,程怀瑾晕船的反应更加剧烈,吐得几乎虚脱,脸色惨白如纸。沈振棠守在他床边,寸步不离,用湿毛巾轻轻擦拭他的额头和嘴角,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和担忧。
      “难受就睡一会儿,我在这儿。”沈振棠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是最有效的安抚剂。
      程怀瑾昏昏沉沉地抓住他的衣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在意识模糊的边缘,他仿佛又回到了北平那个生病的雪夜,也是这个人,这样守在他身边,给他同样的承诺。
      “振棠……”他无意识地呓语,“别走……”
      “我不走。”沈振棠俯下身,在他耳边坚定地回应,“永远都不走。”
      也许是药物起了作用,也许是这承诺带来了心安,程怀瑾终于沉沉入睡,抓着沈振棠衣袖的手也稍稍松开。
      沈振棠却没有离开。他就这样坐在床边的地上,背靠着床沿,守着程怀瑾。窗外是咆哮的风浪和漆黑的夜,舱房里只有一盏昏暗的壁灯,和他平稳的呼吸声。
      在时代的洪流中,个人的命运如同这艘在风浪中飘摇的船,渺小而不由自主。但沈振棠想,只要他们还在彼此身边,还能这样相互依偎着,那么,再大的风浪,也总有渡过去的一天。
      他握住程怀瑾微凉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跳动。这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是他穿越烽烟、历经磨难也要守护的人。
      船,在黑暗中,向着未知的南方,破浪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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