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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破晓之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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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振棠的行动迅捷如风。
他几乎是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强势地重新介入了程怀瑾的生活。当天下午,他便带着程怀瑾和水生搬离了霞飞路那间潮湿破败的亭子间,住进了他在西摩路临时租下的一栋安静雅致的小洋楼里。这里阳光充足,设施齐全,带着一个小小的、种着几株梅树的花园,与之前的环境有着天壤之别。
程怀瑾起初是抗拒的,他习惯了背负,习惯了隐忍,不愿再欠下更多。但沈振棠的态度异常坚决,他甚至没有给程怀瑾太多思考的时间,几乎是半强制性地将虚弱得无法独立行走的他安置进了汽车。当程怀瑾躺在柔软干净的床铺上,闻着被褥上阳光的味道,看着窗外疏朗的梅枝时,一直紧绷的、准备承受更多苦难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迹象。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他几乎立刻就陷入了沉睡,五年来,第一次睡得如此沉酣。
沈振棠则马不停蹄。他重金请来了上海最有名的德国医生霍夫曼为程怀瑾诊治,又延请了精通温病调养的老中医沈一帖。两位医生会诊的结果不容乐观——程怀瑾的病,是常年忧思郁结、积劳成疾,加上风寒入肺,拖延日久,已成了严重的肺痨,兼有心脉亏损。
“程先生的身体,就像一根绷得太久、快要断裂的弦。”霍夫曼医生用带着口音的中文,严肃地对沈振棠说,“他需要绝对的静养,精心的饮食,以及……最重要的,精神上的放松和愉悦。药物只能缓解症状,能否康复,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自身的意志和他所处的环境。”
沈一帖则开了调理的方子,捋着胡须叹息:“心病还须心药医啊。沈先生,他这病根,怕是郁结于心太久,气血都淤滞了。”
沈振棠默默听着,心沉了下去,又缓缓升起一股更加坚定的决心。他送走医生,立刻吩咐手下按照药方去上海最好的药房抓药,又高价请了一位经验丰富、手脚麻利的娘姨负责日常照料和熬药。他事无巨细,亲自过问程怀瑾的饮食起居,从粥品的火候到汤药的温度,无一不精。
最初的几天,程怀瑾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醒来时,也总是沉默地望着窗外,眼神空洞,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还滞留在那五年的灰暗时光里,无法完全抽离。沈振棠并不强迫他说话,只是静静地陪在一旁,在他咳嗽时递上温水,在他出神时替他掖好被角,在他偶尔从梦魇中惊醒时,握住他冰凉的手,低声安抚:“没事,我在。”
沈振棠也开始着手处理程家留下的烂摊子。他雷厉风行地偿还了程家欠下的所有债务,赎回了被抵押的程家老宅——尽管那里如今只剩下一个空壳和满院荒草。他做这些,并非为了重振程家昔日的门楣,而是想替程怀瑾卸下最后的重担,让他能够真正地与那段痛苦的过去告别。
这些事,他并没有详细告诉程怀瑾,只在偶尔提及的时候,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外面的琐事都处理好了,你安心养病就好。”
程怀瑾是何等聪明的人,他虽不问,却也从下人的只言片语和沈振棠偶尔接听的、关乎巨大金额的电话中,猜到了大概。他心中五味杂陈,有感激,有愧疚,也有一种久违的、被人珍视和保护着的暖意。这暖意如同细细的暖流,开始一点点融化他冰封的心。
转折发生在一个午后。程怀瑾的精神稍好一些,靠在床头,看着沈振棠笨拙地、却异常认真地削着一个梨。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低垂的睫毛上跳跃,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这一刻,他不再是南洋归来的冷酷富商,也不是那个在拍卖会上与他针锋相对的敌人,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北平冬日,守在他病床前的少年。
“振棠,”程怀瑾忽然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久违的平和,“谢谢。”
沈振棠削梨的手一顿,抬起头,对上程怀瑾清澈了许多的目光。他笑了笑,将削好的梨递过去,语气轻松:“跟我还说这些?”
程怀瑾接过梨,却没有吃,只是轻轻摩挲着冰凉的果肉,低声道:“那些钱……我会还你的。”
沈振棠脸上的笑容淡去,他放下水果刀,在床边坐下,目光深沉地看着程怀瑾:“怀瑾,你看着我。”
程怀瑾抬起眼。
“我的,就是你的。”沈振棠一字一句,说得极其认真,没有任何玩笑的成分,“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没有什么还不还。如果真要算,”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痛楚,“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程怀瑾的眼眶微微发热,他低下头,避开了那过于灼热的目光。
沈振棠却不容他逃避,轻轻握住了他放在被子上的手:“怀瑾,我们错过了五年。人生能有几个五年?过去的,我们无法改变,但未来的每一天,我都不想再浪费。”
程怀瑾没有说话,手指却在沈振棠的掌心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回握住他。
这是一个无声的应允。
从那天起,程怀瑾的病情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他不再整日昏睡,胃口也好了许多,脸上渐渐有了一丝血色。他开始在天气晴好的午后,由沈振棠搀扶着,在花园里慢慢散步。他们话依然不多,但那种弥漫在两人之间的、紧绷而悲伤的气氛,逐渐被一种宁静的、相互陪伴的温情所取代。
沈振棠也渐渐了解了水生的情况。这孩子是赵秀英与那司机所生,赵秀英私奔时,不知是出于不忍还是仓促,将他留在了程家。程怀瑾认下了他,给了他一个姓氏,一个名分,在这乱世中为他撑起了一小片遮风挡雨的屋檐。水生虽然怯生,但很懂事,对程怀瑾有着雏鸟般的依赖。
沈振棠看着水生,心中感慨万千。他给水生买了新衣服,新玩具,请了先生来家里启蒙,试图弥补这孩子缺失的童年。起初水生很怕他,但沈振棠拿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慢慢地,孩子也开始愿意接近这个看起来有些严厉,却会给他带香甜糖果的“沈叔叔”。
日子,仿佛就这样朝着平静和希望的方向滑去。
然而,民国二十三年的上海,终究不是世外桃源。战争的阴云如同黄梅天的湿气,无孔不入,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报纸上的消息越来越令人不安,北方的战事吃紧,上海的局势也愈发诡谲。日本浪人在街头寻衅滋事的消息时有耳闻,租界也不再是绝对安全的避风港。
一天深夜,沈振棠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是陈启明从南洋打来的越洋电话,语气前所未有的焦急。
“老板,情况不妙。我们在南洋的货船,最近接连受到不明势力的骚扰,损失不小。而且……我收到一些风声,日本人似乎对我们在南洋的橡胶资源很感兴趣,可能会有所动作。上海那边也不太平,您和程先生……要不要考虑尽快离开?”
沈振棠握着听筒,眉头紧锁。他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望着外面沉寂的、却暗流汹涌的夜色。远处,似乎有探照灯的光柱划过天空。
他回头,看向里间卧室的方向。程怀瑾刚刚睡熟,呼吸平稳了许多,但身体依旧虚弱,根本经不起长途跋涉的颠簸和惊吓。
“我知道了。”沈振棠沉声对电话那头说,“启明,南洋那边,你全权处理,必要时可以放弃部分利益,保全人员和核心资产。上海……我再看看情况。”
挂断电话,他久久伫立在窗前。他知道,短暂的平静即将被打破。他必须做出选择,一个关乎他们所有人命运的选择。
他轻轻走回卧室,在程怀瑾床边坐下。月光如水,流淌在程怀瑾安静的睡颜上,将他苍白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沈振棠伸出手,极轻地拂开他额前一缕散落的黑发,动作轻柔得如同呵护一个易碎的梦。
他的目光坚定起来。
无论前方是风雨还是雷霆,他绝不会再放开这个人的手。这一次,他要带他走,去一个真正安全的地方,去看他们年轻时约定要一起看的风景。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但沈振棠知道,他必须为怀瑾,为他们,撑过这片黑暗,去迎接那个或许艰难,但必定在一起的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