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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第 13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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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卯时初刻。
天色尚未完全放亮,将军府高大的东角门外,薄雾弥漫,带着清晨特有的清冷湿意。
一辆外表低调、内里却布置得异常舒适宽敞的马车静静停驻,车辕旁侍立着几名身着劲装、气息内敛的护卫,是萧祈昀的贴身亲随。
苏泽兰裹着一件素色的斗篷,站在马车旁。清晨的凉意让他下意识地拢紧了衣襟,脸色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比平日更苍白几分。他频频回头,望向那扇依旧紧闭的将军府东角门,眼神里充满了犹豫和担忧。
以盛暄那火爆性子,这两天虽然没再冲到漱玉院来闹,但那份被强行压下的怒火和委屈,苏泽兰隔着院子都能感受到。
他怕盛暄在最后一刻得知消息,会不顾一切地冲出来阻拦,场面会失控,更怕盛暄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看什么呢?”萧祈昀清冷的声音自身旁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他早已登上马车,此刻正掀开一角车帘,目光沉静地看着踌躇不定的苏泽兰。
萧祈昀今日换了一身更为利落的深色常服,少了几分平日里的温润,多了几分干练和冷峻。
苏泽兰猛地回神,对上萧祈昀那双深邃无波的眼眸,心头一紧,连忙道:“没……没什么。”他试图掩饰自己的不安,但眼神里的闪烁却瞒不过萧祈昀。
“时辰不早了。”萧祈昀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上车。路上还需商议些细节,莫要耽搁了。”
他没有追问苏泽兰在看什么,但那洞悉一切的眼神,显然已看穿了他心中的顾虑。
苏泽兰喉结滚动了一下,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毫无动静的角门,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晨雾。
看来……盛暄这次是真的被自己那句“回来告诉你”暂时安抚住了?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具体时辰?
带着一丝侥幸和更深的不安,苏泽兰咬了咬牙,不再犹豫,弯腰钻进了宽敞的马车车厢。
车厢内温暖舒适,铺着厚厚的绒毯,矮几上温着清茶,散发着淡淡的茶香。萧祈昀已经端坐在一侧,正随手翻看着一卷书册,姿态从容。
苏泽兰在他对面坐下,身体依旧有些僵硬。他忍不住又侧耳倾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除了马蹄轻踏地面的声响和护卫细微的呼吸声,再无其他。
“啪”的一声轻响,是萧祈昀合上了手中的书卷。
苏泽兰立刻收束心神,坐直身体看向萧祈昀。
“此去,行程约需三日。”萧祈昀的声音打破了车厢内的寂静,也打断了苏泽兰纷乱的思绪。
萧祈昀开始条理清晰地介绍起即将会晤的对象、可能涉及的话题、需要苏泽兰留意的事项以及整个行程的规划安排。
他的语气沉稳,逻辑严密,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周全。然而苏泽兰听着,心思却难以完全集中。
萧祈昀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薄纱,那些精密的计划和安排,与他此刻心中翻腾的对盛暄的担忧相比,显得遥远而冰冷。
他只能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努力记下萧祈昀所说的每一个字,但眼神依旧会不自觉地飘向微微晃动的车窗帘幕,仿佛想透过那厚重的布料,窥见将军府内的情形。
马车在萧祈昀沉稳的叙述声中,在苏泽兰心神不宁的恍惚间,在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离了将军府东角门,车轮碾过清晨寂静的青石板路,朝着未知的、充满算计的黑石峪方向,渐行渐远。
将军府高大的围墙和紧闭的东角门,渐渐被晨雾和距离模糊。而在角门内侧不远处,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投下的浓重阴影里,一道挺拔的身影紧贴着冰冷的墙壁,紧握的双拳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
盛暄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强迫自己没有冲出去。他赤红的眼睛透过门缝,死死盯着那辆消失在薄雾中的马车,直到再也看不见一丝踪影。
“等…你…回…来…”他无声地、一字一顿地对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愤怒和被强行压抑的恐慌。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要是敢骗我……”他盯着自己手背上擦破的皮,和那点刺目的鲜红,眼神凶狠得如同孤狼,“……别想甩下我!”
车轮碾过官道,发出单调而持续的辘辘声。车厢内,茶香袅袅,却驱不散那份无形的凝重。
“南境王,封地广袤,拥兵自重。”萧祈昀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剖析棋局般的冷静,“此人野心勃勃,却非莽夫。他深谙审时度势之道,更对……超乎常理之事,抱有异乎寻常的兴趣。”
他的目光在苏泽兰脸上停留片刻,意有所指。
苏泽兰的心微微一沉,他知道,这个“兴趣”,指向的正是自己那“圣子”的身份。
萧祈昀继续道:“邪教盘踞南境边缘多年,虽未直接犯其王城,却常袭扰商路,劫掠边民。南境王早有不耐,却又忌惮其蛊毒邪术,不愿损耗自身精锐与其硬拼。”
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动作优雅,“此次以‘联防剿匪’为名邀其会晤,正中其下怀。他既能借朝廷之力铲除心腹之患,又能借机展示实力,威慑四方。”
“所以……借兵?”苏泽兰轻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是交换。”萧祈昀放下茶杯,眼神锐利如鹰,“我需要他麾下‘苍鹰’——赵苍衢统领所率的五千精兵,皆是百战悍卒,尤擅山地密林作战,是剿灭焚心教老巢的尖刀。而他能得到的,是焚心教覆灭后商路的绝对安全,是南境边境的长久安宁,以及……”他顿了顿,目光再次锁定苏泽兰,“一份独一无二的‘诚意’。”
苏泽兰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就是那份“诚意”。
“赵苍衢此人,勇猛有余,狡诈不足,是南境王最锋利的刀,却也最易为奇物所惑。”萧祈昀的语气带着一丝掌控全局的笃定,“南境王痴迷‘圣子’传说,此事在其亲信中并非秘密。赵苍衢亦深受其影响。他们对你的渴望,是此行最大的变数,也是……最大的突破口。”
苏泽兰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寒意更甚。
萧祈昀的眼神变得异常幽深,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对付贪婪又迷信之人,最好的办法,不是拒绝,而是……先满足其贪婪,再击碎其幻想。”
苏泽兰的呼吸一滞:“殿下的意思是……?”
萧祈昀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算计:“我会在谈判中,假意答应赵苍衢索要你的请求。”
苏泽兰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巨大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指尖冰凉。
萧祈昀立刻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眼神锐利如鹰:“听我说完!这只是权宜之计!我会告诉他们,你作为‘圣子’,身负克制焚心教蛊毒的关键力量,在最终决战前,必须留在我的阵营,由我亲自守护,确保力量不受损毁,以便在决战关键时刻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一点,我会描述得极其重要,甚至关乎剿匪成败!南境王和赵苍衢若想看到焚心教覆灭,拿到他们想要的财富和地盘,就必须暂时忍耐,让你‘借调’于我,直至决战完成!”
苏泽兰的心跳如擂鼓,他隐隐猜到了萧祈昀的后续计划。
萧祈昀的唇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待邪教覆灭,大局已定,南境王自然会派人来‘迎接’他们的‘圣子’回府……”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如同寒冰,“那时,交给他们的,将是一具在‘惨烈决战’中,不幸被焚心教垂死反扑、以邪火焚烧至面目全非、身形却与你相仿的尸体!我会安排一场‘意外’,让所有人看到‘圣子’为剿灭邪教而‘英勇牺牲’!烈火是最好的伪装,烧掉容貌,烧掉一切可辨识的特征,只留下一具符合你体型的焦骸!”
萧祈昀看着苏泽兰瞬间苍白的脸,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但语气依旧平稳:“此计虽险,却可一劳永逸,彻底断绝后患。南境王即使有所怀疑,面对一具被邪火焚烧殆尽的尸体,他也无从查证。更何况,焚心教覆灭,他已拿到实利,为一个‘已死’的圣子与我朝廷彻底翻脸?他没那么蠢。”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住苏泽兰的眼睛,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和一丝警告:“整个计划的关键,在于你在决战前的绝对安全!你必须待在由我亲自掌控的核心区域,绝不容有失!而决战当日,你需要‘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中,直到‘死讯’传出。我会安排最可靠的人手执行‘死遁’,确保万无一失。”
苏泽兰沉默了许久,车厢内只剩下车轮滚动的声音和两人沉重的呼吸。他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诞和冰冷。
自己就像一个被精心设计的道具,被利用,被“牺牲”,最后还要以一个虚假的死亡来结束这出戏。
但不可否认,这是摆脱南境王觊觎的最彻底、最有效的方式,前提是……萧祈昀的计划能完美执行,且自己真的能“死”得干净利落。
“路线已规划妥当。”萧祈昀似乎不愿在苏泽兰的沉默中过多停留,转移了话题,“为避开邪教可能的眼线,也避开其他藩王的耳目,我们此行不走近路官道。前方岔口,我们将折向西,经鹿鸣驿、穿落霞谷,再绕行至黑石峪。此路虽远僻难行,却胜在隐秘。盛炽将军已派一支精锐小队,在落霞谷外接应,确保途中安全。”
“黑石峪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天然的会晤之所。”萧祈昀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矮几上轻轻敲击着,“我已命人提前布置,外松内紧。会晤期间,你身边会有最可靠的暗卫。记住,你的安全是此行首要,尤其是在执行计划期间。”
萧祈昀事无巨细地交代着:会晤时如何配合假意“被交易”、如何应对可能的试探、如何在“决战需要”的借口下保持安全距离、以及最终“死遁”时需要注意的细节……每一个环节都考虑得滴水不漏,显露出他作为储君的精明、缜密与冷酷无情。
苏泽兰强迫自己将盛暄的身影暂时压下,集中精神,努力记住每一个要点。这关乎他能否彻底摆脱南境王的觊觎,获得真正的“新生”。
车厢内只剩下萧祈昀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和车轮的滚动声。苏泽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他被推到了这场权力博弈的最危险边缘,成为一枚被精心设计、最终将被“牺牲”的棋子。
萧祈昀的谋划冷酷至极,却也为他构筑了一条通往彻底解脱的、布满荆棘的暗道。然而,那份被当作工具利用的刺痛感,对“死亡”的恐惧,以及对能否成功“死遁”的忧虑,如同沉重的枷锁,紧紧缠绕着他。
当萧祈昀终于停下,端起微凉的茶水时,苏泽兰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向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殿下……那具尸体……如何确保万无一失?若南境王执意查验……”
萧祈昀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直视着苏泽兰的眼睛,那深邃的眸子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自信:
“放心。一场大火将一切化为焦炭。我会安排最信任的死士,在决战最混乱的时刻,制造一场‘意外’。那具尸体,会提前准备好,身形与你相仿,并沾染上邪教特有的气息。至于面目……烈火之下,谁能分辨?南境王若执意查验……”
萧祈昀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便是对‘圣子’英灵的大不敬!本宫自有雷霆手段,让他明白,质疑朝廷的代价,他付不起!”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你只需记住,按计划行事,保护好自己。你的‘死’,将是换取真正自由的唯一途径。而我,会确保这个‘死’,无人能识破。”
苏泽兰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块冰冷的石头。他垂下眼帘,避开萧祈昀那洞悉一切却又冰冷如霜的目光,声音低哑,带着一丝被碾碎后又强行拼凑起来的疲惫:
“我……明白了。”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进掌心,留下几个浅浅的月牙印,“一切……但凭殿下安排。”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寂,只剩下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苏泽兰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略显紊乱的心跳,那是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对“死亡”阴影的抗拒,以及对即将扮演角色的巨大压力。他感到指尖冰凉,身体深处似乎有细微的颤抖,难以抑制。
就在这时,一股沉稳而温热的触感,突然覆上了他紧握的、冰凉的手背。
苏泽兰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手掌牢牢按住。他惊愕地抬眼,撞进萧祈昀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
萧祈昀不知何时已倾身靠近,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他高大的身影在车厢内投下淡淡的阴影,将苏泽兰笼罩其中。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苏泽兰,那目光里似乎少了几分平日的冰冷算计,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你在害怕。”萧祈昀的声音低沉,不再是方才谈论计划时的冷静分析,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肯定。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掌心带着薄茧,此刻却异常温和地包裹着苏泽兰冰凉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
苏泽兰的身体僵住了,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那只被握住的手上。萧祈昀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让他感到一种更深的不安——这突如其来的、近乎亲密的接触,与萧祈昀一贯的作风格格不入。
“殿下……”苏泽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看着我。”萧祈昀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苏泽兰被迫抬起眼,再次对上萧祈昀的视线。那深邃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他自己苍白而惶惑的脸。
“相信我的话,”萧祈昀的拇指指腹,在苏泽兰冰凉的手背上极轻地摩挲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意味,“你是我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但绝不仅仅是一枚棋子。”
他的语气异常郑重,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敲在苏泽兰的心上,我绝不会让你有任何闪失。”
他微微俯身,靠得更近了些,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苏泽兰的额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力度:
“相信我。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局面如何凶险,我都会护你周全。这场大火烧掉的,只会是过去束缚你的枷锁。待尘埃落定,你会拥有一个全新的、真正属于你的身份和自由。我向你保证,绝不会让你有事。”
那低沉而笃定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穿透了苏泽兰心中的层层寒冰。萧祈昀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来,驱散着他指尖的冰凉,也暂时压下了他心底翻腾的恐惧和不安。
苏泽兰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萧祈昀,看着他眼中那份罕见的、不容置疑的承诺,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竟奇异地松弛了一丝。
他不再试图抽回手,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低微却清晰:“……嗯。”
“此路虽远僻难行,崎岖颠簸,”萧祈昀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却胜在人迹罕至,可避开焚心教可能安插在官道上的眼线,更能避开其他藩王或别有用心之人的耳目。你的身份特殊,任何不必要的暴露都可能引来觊觎,徒增变数。走这条路,能最大限度地将你隐藏于暗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泽兰略显苍白的脸上,补充道:“我已命盛炽将军派出一支精锐小队,在落霞谷外接应。他们擅长山地潜行与伏击,足以确保我们穿越险地时的安全。你无需担忧路途艰险,安心待在车内即可。”
“休息吧。”萧祈昀最后淡淡开口,重新拿起书卷,“落霞谷快到了,路不好走,养足精神。”
苏泽兰依言靠在软垫上,闭上眼。车厢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响。他感受着自己逐渐平稳的心跳,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那抹不容忽视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