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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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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气味裹着铁锈和灰尘的腥气,钻进鼻腔时带着刺人的凉,贺时衍是被手腕上一阵撕心裂肺的疼拽醒的。
眼皮重得像灌了铅,每掀开一丝都要耗费全身的力气,睫毛上沾着干涩的黏液,摩擦着眼睑生疼。他费了足足半分钟,才勉强掀开一条缝,视线里全是模糊的重影,天花板上的旧灯泡嗡嗡作响,昏黄的光刺得眼睛发酸发涩,生理性的泪水涌上来,又很快被蒸发,只留下眼角一片黏腻。好一会儿,视线才慢慢聚焦,看清了周围的景象——这是间废弃工厂改的屋子,斑驳的水泥墙大块大块掉着灰,墙角堆着发霉的木箱,木头腐烂的气息混着尘土味飘过来,让人胃里发沉。唯一的窗户被木板钉死,只漏进几缕惨淡的天光,把空气中漂浮的尘埃照得一清二楚,那些尘埃落在他的脸上、脖子上,带着细微的痒,却让他连抬手拂掉的力气都没有。
浑身像被拆散了再胡乱拼起来,每一块骨头都在疼,不是尖锐的痛,是那种钝重的、带着酸胀的疼,从脊椎蔓延到四肢末梢。肩胛骨像是被人用钝器反复砸过,一动就牵扯着后背的肌肉,传来撕裂般的痛感,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腰腹处更是酸胀得厉害,大概是昏迷时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肌肉僵硬得像块铁板,稍微挪动一下,就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腿也麻得厉害,脚尖冰凉,没有一点知觉,只有偶尔传来的一阵刺痛,提醒着他这双腿还属于自己。
最疼的还是手腕。
缠着的纱布已经浸开了一大片深色的渍,边缘还在慢慢往外渗着暗红的血,纱布和伤口粘在一起,稍微一动弹,就牵扯着破损的皮肉,那种尖锐的、带着灼烧感的疼瞬间炸开,顺着神经往上窜,疼得他浑身发抖,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才没发出更大的痛哼。下唇已经被他咬得发肿,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混着喉咙里的干涩,格外难受。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伤口处的灼热,像是有一团火在烧,每一次呼吸,胸腔的起伏都会带动肩膀的动作,进而牵扯到手腕,疼得他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胸口也跟着发闷。
他没死。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重重压在心上,沉得他喘不过气。贺时衍张了张干裂起皮的嘴唇,嘴角扯动时,皮肤因为缺水而裂开细小的口子,渗出血珠,刺痛感顺着嘴角蔓延开。他想再说一遍“我没死”,喉咙却干涩得发疼,像是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带着血腥气的唾沫粘在嘴角,顺着下巴往下淌,滴在被子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狼狈得不堪入目。
他真的没死。
记忆碎片带着尖锐的痛感,争先恐后地涌进脑海——那间逼仄的出租屋,地板缝里嵌着常年擦不掉的污渍,墙角堆着没洗的衣服,散发出淡淡的霉味。窗外的雨下得没完没了,打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溅起的水花顺着玻璃往下淌,像一道道泪痕。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瓷砖的寒气顺着后背往上渗,冻得他浑身发抖,手指都有些僵硬。手里攥着那把生锈的水果刀,刀刃冰凉,抵在手腕上时,他甚至没怎么犹豫。
划破皮肤的瞬间,不是想象中的解脱,是钻心的疼,疼得他手指发颤,差点把刀扔在地上。温热的血立刻涌了出来,顺着手腕往下淌,流过掌心,滴在地板上,“哒、哒”的声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血越流越多,在地板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的印记,浓重的血腥味盖过了屋里的霉味和雨水的潮气,钻进鼻子里,让他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能干呕着,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他当时就坐在那里,看着血一直流,身体越来越冷,从指尖到心脏,都像是被冻住了。地板的寒气穿透薄薄的衣料,冻得他膝盖发麻,双腿蜷缩起来,却还是止不住地发抖。脑子里反复晃着贺砚的样子,贺砚说“你真让人恶心”时的眼神,冰冷得没有一点温度,像是在看一件毫无价值的垃圾;贺砚把他锁在屋里,摔门而去时的背影,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门板撞击墙壁的声响,震得他耳膜发疼;那些人威胁贺砚的话,“贺总要是不对贺时衍狠点,我们可不敢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还有贺砚听完后,看向他时那种复杂又冷漠的神情,像是在权衡,又像是在厌弃。
他知道贺砚是被要挟的,知道那些控制、那些冷漠都是装出来的,可日子久了,那些话、那些眼神、那些动作,落在身上就成了真的疼。他被锁在屋里,不能出门,不能和别人联系,手机被收走,连窗户都被限制了开合的角度。每天面对的只有贺砚的冷脸,还有越来越重的控制欲——他穿什么衣服要贺砚同意,吃什么东西要贺砚安排,甚至连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都要听贺砚的吩咐。他试过反抗,试过跟贺砚解释自己的感受,换来的只有更重的枷锁和贺砚一句冰冷的“安分点,别给我惹麻烦”。
有一次,他只是想开窗透透气,刚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就被贺砚撞见。贺砚二话没说,走过来就把窗户狠狠关上,玻璃差点夹到他的手指。贺砚看着他的眼神,满是厌恶和不耐:“我说过不准随便开窗,你听不懂人话?”他想解释,说屋里太闷,贺砚却根本不给机会,抬手就捏住他的下巴,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的骨头捏碎:“记住你的身份,你没资格提要求。”下巴上的痛感清晰而尖锐,那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贺砚的“狠”,不是装出来的,是实打实的、带着戾气的狠。
那天雨下得最大,贺砚又一次因为他“不听话”发了火。他只是偷偷藏了一本旧书,想在无聊的时候看看,却被贺砚翻了出来。贺砚把书狠狠摔在地上,书页散了一地,然后一脚踩了上去,鞋底碾过纸张的声音,像是踩在他的心上。“谁让你藏这些没用的东西?”贺砚的声音冰冷,带着压抑的怒火,“我让你安分守己,你偏要找事?”他忍不住反驳,说自己只是想找点事做,贺砚却更生气了,抬手就扫掉了桌上的杯子,玻璃碎片溅到他的脚边,划破了脚踝,温热的血立刻渗了出来。他疼得瑟缩了一下,贺砚却没看一眼,只是冷冷地说“再闹,就别怪我不客气”,然后转身离开,锁门的声音在空旷的屋里格外刺耳,像是一道惊雷,彻底击碎了他心里最后一点希望。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撑不下去了。
手里的水果刀是之前切水果剩下的,一直放在抽屉里,他走过去拉开抽屉,攥住刀柄时,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节捏得发疼。没有犹豫,刀刃直接抵在手腕的动脉处,用力一划。
疼,钻心的疼。
血很快涌出来,顺着指缝往下滴,地板上的印记越来越大。他坐在地上,意识慢慢模糊,身体越来越冷,眼前开始发黑,耳边的雨声也变得遥远。他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不用再看贺砚的冷脸,不用再做别人要挟贺砚的筹码,不用再活在这种窒息的日子里,不用再感受那些日复一日的疼。
可他没死。
手腕的疼还在持续,灼烧感越来越强烈,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他的皮肉。后背的疼、腰腹的酸、双腿的麻,还有眼睛的涩、喉咙的干,所有的不适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他牢牢困住。贺时衍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在枕头上,很快洇湿一片。他不想醒,真的不想醒,醒来还要面对那些事,面对贺砚,面对那种看不到头的、充满疼痛和压抑的日子。他宁愿就那样昏过去,再也不要醒来。
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越来越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像是踩在他的心上。
贺时衍的身体瞬间绷紧,呼吸都变得急促,胸口的闷疼加剧,手心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掌心往下淌,沾湿了被子。他知道是贺砚,只有贺砚的脚步声,会带着这样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门被推开的瞬间,一道颀长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贺砚穿着黑色风衣,上面沾着雨水和尘土,衣角还在往下滴着水,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沾着水珠,平日里总是紧绷的下颌线此刻绷得更紧,像是要裂开一样,眼底带着掩不住的疲惫,还有一丝没来得及掩饰的焦灼,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奔波。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床上醒着的人身上时,所有的动作都顿住了。
贺砚僵在门口,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眼睛猛地睁大,瞳孔收缩,死死盯着贺时衍,眼神里翻涌着震惊、错愕,还有一丝慌乱,那种平日里的镇定自若瞬间崩塌,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连握着门把手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你醒了?”
贺砚的声音发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干涩,和平日里的沉稳截然不同。这三个字说得异常艰难,像是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他的目光从贺时衍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滑到他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再落到他缠满纱布、已经渗出血渍的手腕,最后又回到他带着惊恐、茫然和深深绝望的眼睛上,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闷得发疼,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尖锐的痛感。
他接到下属电话时,整个人都懵了。下属在电话里声音发颤,说在出租屋里发现了昏迷的贺时衍,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地上积了一滩血,人已经没了多少气息。他当时正在和那些要挟他的人周旋,谈判桌上的虚伪和算计还萦绕在耳边,挂了电话的瞬间,所有的冷静和理智都崩了。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会议室,不顾下属的阻拦,亲自驱车往这边赶。一路上,车速快得险些出事,闯红灯、逆行,脑子里全是最坏的念头——他怕自己来晚了,怕看到的是一具冰冷的身体,怕贺时衍真的就这么走了,把他一个人留在这无尽的黑暗里。
他从没想过,贺时衍会真的选择自杀。
他以为自己的控制虽然过分,但至少能护他周全,以为那些冷漠和伤害能让暗处的人放心,以为等他解决了那些麻烦,就能好好弥补贺时衍,就能把那个曾经爱笑、眼里有光的贺时衍找回来。他刻意压制着自己的心疼和在意,刻意扮演着冷酷无情的角色,以为这样就能保护好贺时衍,却没意识到,那些刻意的冷漠,那些无休止的控制,那些脱口而出的伤人话语,早已把贺时衍逼到了绝境,把他心里最后一点光都熄灭了。
贺时衍的眼神里,除了恐惧,还有深深的绝望,那种绝望像是一片荒芜的沙漠,看不到一点生机,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那种眼神像一根锋利的针,狠狠扎进贺砚的心里,让他瞬间清醒——他所谓的“保护”,不过是把贺时衍推进了更深的深渊,他亲手给贺时衍制造了一场又一场的疼,最后把他逼得选择了死亡。
“感觉怎么样?”贺砚试着迈步靠近,脚步却异常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手腕还疼得厉害吗?我让医生过来看看,好不好?”
他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甚至有些笨拙,和平日里那个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贺砚判若两人。说话时,他的声音还在微微发颤,目光紧紧锁在贺时衍的脸上,生怕错过他一丝一毫的反应。
贺时衍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肩膀耸起,像是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后背的疼痛因为这个动作加剧,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眼泪又涌了上来。他预想过贺砚的愤怒、斥责、冷漠,甚至预想过贺砚会因为他没死成而更加凶狠地对待他,却没想过会看到这样的贺砚——震惊得没了章法,眼底的慌乱几乎要溢出来,语气里带着他从未感受过的小心翼翼。
屋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贺砚站在床边,看着贺时衍苍白的脸、眼角未干的泪痕,还有因为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心里的疼和悔意翻涌上来,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伸出手想去碰贺时衍的额头,想试试他有没有发烧,手伸到半空却又顿住,怕自己的触碰会惊扰了他,也怕自己的触碰会让他更害怕。他能看到贺时衍因为他这个动作而更加紧绷的身体,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抗拒,心里的疼又加重了几分。
“对不起……”
这三个字说得很轻,却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
贺时衍愣住了,忘了流泪,忘了害怕,只是怔怔地看着贺砚。他从未想过,贺砚会对他说这三个字。在他的记忆里,贺砚永远是冷漠的、强势的,从未有过这样低头认错的样子。
贺砚的眼眶有些发红,里面蓄着一层水汽,却强忍着没掉下来。他别开脸,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之前……是我不好。不该那样对你,不该把你锁起来,不该说那些伤人的话。”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深深的自责:“我以为那样能保护你,却没想到……却没想到让你受了这么多苦,让你疼成这样,甚至……甚至让你想放弃自己。”
贺时衍的眼泪又涌了上来,这一次没有压抑,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被子上,洇开一小片湿痕。手腕的疼,后背的疼,腰腹的酸,还有心里积压了太久的委屈、绝望和恐惧,全都交织在一起,让他忍不住哽咽起来,发出压抑的、带着哭腔的抽噎声。
贺砚看着他哭,心里更疼,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他的肩膀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珍宝,生怕稍微用力就会把他弄碎。
“别哭了,”他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丝恳求,“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那样对你了。我会解决掉那些麻烦,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再也不会让你疼了。”
贺时衍没说话,只是哭着,身体因为抽泣而微微颤抖,每一次抽泣都会牵扯到全身的伤口,疼得他浑身发抖,却还是停不下来。他不知道贺砚的话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真的不一样,可此刻,这句迟来的道歉,这句带着悔意的承诺,还是像一股微弱的暖流,淌过了他早已冰封的心。
屋里的光线依旧昏暗,空气中的气味依旧刺鼻,可两人之间那层厚厚的、由疼痛和冷漠筑起的冰壳,似乎在这一刻,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而贺时衍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疼,那些深入骨髓的痛,却还在清晰地提醒着他们,这场由爱与伤害交织的纠葛,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