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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林晚在江家正式住下的第三天傍晚,江父回来了。

      那是一个和江屿一样沉默、却更加高大的男人,名叫江大山,人如其名,像山一样结实沉稳。他扛着一把磨得锃亮的斧头,身上带着风尘和木屑的气息,走进院子时,脚步声沉甸甸的。

      江母第一时间迎了上去,压低声音,急切地说着什么,目光不时担忧地瞟向屋里炕上的林晚。

      林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上盖着的粗布被子。他能感觉到,决定他命运的时刻,到来了。他害怕这个陌生的、看起来严厉的男人会把他赶出去,重新扔回那座吃人的大山里。

      江屿就坐在炕沿边,手里削着一根木棍,动作不停,仿佛外面的交谈与他无关。但林晚注意到,他削棍子的动作,比平时要慢了一些。

      院里的交谈声停了。沉甸甸的脚步声朝着屋门走来。

      林晚紧张得闭上了眼睛,几乎不敢看。

      门帘被掀开,江大山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遮住了外面大部分的光线。他先是看了一眼炕上的江屿,然后,那目光便落在了缩在炕角、脸色发白的林晚身上。

      那目光带着长年累月与山林打交道的锐利和审视,像刀子一样刮过林晚全身。林晚感觉自己像一只被猛兽盯住的小兔子,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屏住了。

      屋里一片死寂。只有煤油灯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江大山才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磨盘转动:“就是他?”

      这话是问江母的,眼睛却还看着林晚。

      “啊……是,小屿从山里背回来的,伤着脚了,怪可怜的……”江母连忙应着,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不安。

      江大山没再说话,他迈步走到炕边。随着他的靠近,一股混合着汗味、烟草味和木头清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林晚吓得往后缩了缩,牵动了脚踝,疼得他小脸皱成一团。

      江大山的目光在他固定着木板的脚踝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又扫过他脸上已经结痂的细小伤痕,最后,落在他那双因为恐惧而睁得大大的、湿漉漉的眼睛上。

      “叫啥?”他问,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

      “……林晚。”林晚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哪儿的人?”

      “城……城里……”

      “咋到这儿来的?”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扎破了林晚勉强维持的镇定。委屈、恐惧、思念瞬间涌上心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他抽噎着,断断续续地重复起那可怕的经历:“坏……坏人……抓我……我跑……呜呜……我想回家……找妈妈……”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身子在被子里一抖一抖。

      江母在一旁看得心酸,忍不住别过脸去擦了擦眼角。

      江大山依旧沉默地看着,脸上深刻的皱纹像山石的裂壑,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江屿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削木棍的动作,低着头,看着地面,但紧抿的嘴唇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良久,江大山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带着无尽的疲惫,还有一丝认命般的无奈。

      “留下吧。”

      他吐出三个字,然后不再看林晚,转身走到水缸边,拿起瓢舀水喝。

      就这么……留下了?

      林晚愣住了,连哭泣都忘了。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江屿,江屿也正好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江屿的眼神依旧平静,但林晚似乎在里面看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如释重负的微光。

      江母显然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些许宽慰,连忙道:“哎,留下好,留下好……就是个孩子,能吃到多少……我再去添把米,晚上多做点糊糊……”

      最大的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

      然而,晚饭时分,家庭的会议才真正开始。桌上摆着一盆清澈见底的野菜糊糊,几个杂面馍馍,还有一小碟咸菜。江大山的话让饭桌上的气氛松弛了一瞬,但随即被更现实的考量取代。昏黄的煤油灯光在每个人脸上跳跃,映着不同的心事。

      “留下……是留下,可往后咋办?”江母搅动着碗里稀薄的糊糊,眉头并未完全舒展,“这孩子一看就不是干农活的料,身子骨也弱,咱家这条件……”

      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大家都明白。多一张嘴,在这样物资匮乏的山村里,是实实在在的压力。

      江大山闷头咬了一口馒头,嚼了很久才咽下去。“先养着伤。”

      他的目光落到林晚那只固定着木板的脚上,又移到他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纤细的手腕。“伤好了,能干点轻省活就干点,干不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就当给小屿做个伴。”

      这话让一直沉默扒饭的江屿动作微微一顿,他没有抬头,但握着筷子的手指稍稍收紧了些。

      林晚听到“伴”这个字,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他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江屿,对方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他心里却生出了一丝微弱的、类似归属感的东西。

      “那……村里人问起来咋说?”江母还是不放心,“平白多出个娃,总得有个说法。”

      江大山放下筷子,用粗糙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就说远房亲戚家的,爹妈没了,投奔来的。”他显然在路上就想好了说辞,“娃就叫林晚,名儿不用改。”

      林晚猛地抬起头,看向江大山。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严肃沉默的男人,会连他的名字都愿意保留。一股酸涩又温暖的情绪堵在喉咙口,让他鼻子发酸。

      “这……能行吗?”江母仍有疑虑。

      “有啥不行?”江大山语气沉了下来,“我江大山在村里,这点事还说不圆?谁要多嘴,让他来找我。”

      他话语里带着一家之主的决断和不容置疑。江母见状,便不再多言,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这个安排。

      家庭会议就此结束。林晚的去留,在他来到这个家的第三个晚上,以一种朴实又带点强硬的方式,被确定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对林晚来说是陌生而艰难的。

      他的脚踝需要时间恢复,大部分时间只能待在炕上,或者搬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江家的生活是清苦而规律的。天不亮,江大山和江屿就起床,一个上山砍柴,一个去地里忙活。江母则负责家务,喂鸡、洗衣、准备一家人的饭食。

      林晚看着江母里外忙碌,很想帮忙,但他连烧火都不会,差点把灶房点着;想学着喂鸡,又被扑棱着翅膀的母鸡吓得连连后退。他显得那么笨拙,那么多余。

      只有江屿,对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平静的接纳。

      江屿话很少,但他会默默地把林晚够不到的水瓢递到他手边;会在林晚尝试用树枝在地上练习写自己早已学会的字时,坐在旁边看上一会儿;会在傍晚打猎回来,偶尔掏出一两个鸟蛋,塞到林晚手里,依旧是简短的两个字:“吃了。”

      这种沉默的好意,是林晚在这陌生环境里唯一的慰藉。

      脚伤稍微好转,能勉强拄着树枝一瘸一拐走路后,林晚就急切地想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不是完全的累赘。他学着江母的样子扫地,却扬得满屋灰尘;他尝试去井边打水,小小的身子差点被沉重的木桶带进井里,幸好江屿眼疾手快拉住了他。

      那次之后,江屿看着他,眉头皱得很紧,最后只硬邦邦地说了一句:“别添乱。”

      林晚被这句话刺伤了,委屈地红了眼眶,觉得自己果然是个没用的人。但第二天,他就发现院子里多了一个用旧木板钉成的小板凳,高度正好适合他坐在井边,江屿会把打上来的水倒进一个他能够得着的小木盆里,让他可以帮忙洗一些不太脏的菜叶。

      林晚看着那个粗糙却结实的小板凳,心里那点委屈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小心翼翼保护着的暖意。

      他开始更努力地学习。学着辨认山野菜,学着烧火时控制火候,学着用山里特有的皂角洗衣服。他的手变得粗糙,皮肤晒黑了一些,但他渐渐熟悉了这座大山的节奏,熟悉了江家简单却充满烟火气的生活。

      他对江屿的依赖,也在这些细碎的日常里,与日俱增。江屿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在这个家里唯一的同龄人,是他沉默的保护者,也是他努力想要靠近和模仿的对象。

      一天傍晚,江屿从山上回来,除了柴火,手里还提着一只挣扎的野兔。那兔子腿受了伤,滴滴答答淌着血,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

      林晚看着那只兔子,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在山林里逃亡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无助和恐惧。他鼓起勇气,小声对江屿说:“它……它好可怜,能……能不杀它吗?”

      江屿停下脚步,看向他,眼神里有一丝诧异。山里人靠山吃山,猎食动物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它受伤了,活不久。”江屿陈述事实。

      “我……我可以养它!”林晚急切地说,眼里带着恳求,“我把我的饭分它一点!”

      江屿沉默地看着他,又看看手里挣扎渐弱的兔子,没说话。但晚饭时,林晚发现那只兔子被用草绳拴着,放在了院子的角落里,受伤的后腿被简单包扎了一下。

      林晚高兴极了,把自己的红薯粥分了一小半,小心翼翼地放在兔子面前。从那以后,照顾这只瘸腿的兔子成了他每天的工作。兔子很怕生,除了林晚,谁靠近都会惊恐地瑟缩。只有林晚喂食时,它才会小心翼翼地凑过来。

      江屿有时会站在不远处,看着林晚蹲在兔子旁边,小声地跟它说话,说他想家,想妈妈,说他对大山的恐惧,也说他对江屿的感激。夕阳的余晖洒在一人一兔身上,勾勒出温暖而静谧的轮廓。

      江屿的目光会在那样的画面停留片刻,然后沉默地走开。

      日子就像山涧的溪水,看似平静,却悄然流淌。林晚的脚伤彻底好了,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人时刻照顾的累赘。他学会了更多的活计,虽然依旧算不上能干,但至少能帮江母分担一些轻省的家务。

      他依旧会想家,会在深夜因为梦见爸爸妈妈而哭醒。但白天的生活,已经被砍柴、喂鸡、洗菜、以及跟在江屿身后漫山遍野跑这些具体的事情填满。那座曾经吞噬他的大山,渐渐露出了它温存的一面——春天漫山遍野的野花,夏天清澈冰凉的溪水,秋天挂满枝头的野果。

      而江屿,始终是他在这片陌生天地里的坐标。他的背,他的沉默,他偶尔笨拙的关怀,像一点点微光,穿透了林晚最初的绝望,在他心底那片荒芜的土壤里,埋下了一颗名为“希望”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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