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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对不起,我的小星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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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个字——“对不起”——像用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的视网膜,更烫穿了他余生所有清醒与沉睡的边界。
随后的日子,时间对程星失去了意义。它不再是向前流动的河,而是一滩浑浊、粘稠、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死水,他深陷其中,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泥泞的痛楚。
他搬回了那间出租屋。不是“回家”,是回到“现场”,回到那座她用生命凝固的祭坛。他没有改动任何布置。她叠好的衣服依然在衣柜里,她洗净的杯子依然在架子上,书桌上那张写着“对不起”的便签,被他用一块透明的镇纸压着,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日日相对。房间保持着那种令人心碎的整洁,而他,是这整洁中唯一不协调的、正在缓慢腐烂的活物。
他开始了一种近乎自我凌迟的“了解”。他翻看她留下的手机(警察最终归还了部分遗物),里面最后的搜索记录是那趟航班的信息,通话记录里全是拨给他的未接来电。他找到她去看望母亲那天的车票存根,想象她一路上的心情。他从她母亲红肿悲伤的眼睛里,拼凑出那顿“最后晚餐”死寂的沉重。每一片拼图,都像一块冰,投入他早已冻结的胸腔,增添着永不融化的寒冷。
最大的酷刑,来自于对自己行为的反复咀嚼。每一个“如果”都变成了一把反复切割神经的钝刀:
如果他没有调静音?
如果他在酒店第一次感到不安时就回去?
如果他早点取消机票?
如果那晚争吵时,他伸手抱住她,而不是摔门而去?
甚至……如果他把信放在一个更不可能被遮盖的地方?
那个滑下静音开关的、零点五秒的轻微动作,在他脑海里被慢放、放大、循环播放,最终膨胀成吞噬一切的黑暗原点。他不是错过了通知,他是亲手砌起了隔绝她最后讯息的墙。这个认知,日夜啃噬着他。
他无法安睡。一闭上眼,就是红蓝灯光旋转,就是糖葫芦坠地,就是警察平静的嘴唇吐出“关机”二字,就是那张浅黄色便签无限放大,上面“对不起”的笔画如荆棘缠绕而来。他只能在她常坐的沙发角落蜷缩到天明,手里攥着她留下的一件旧睡衣,那上面属于她的气息早已消散殆尽,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柔软。
他变得沉默,阴郁,像一道游荡在旧日时空里的影子。朋友起初还来劝慰,但面对他死水般的眼神和无法接话的沉默,也渐渐无力靠近。工作自然无法继续。世界于他而言,缩小成了这个房间,以及房间里无处不在的、关于她的记忆和关于自己罪责的回响。
一年后的同一天,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雨水顺着窗玻璃蜿蜒而下,像永远流不尽的泪痕。程星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两张纸。左边,是当年他留下的、字迹潦草的信封(里面信纸已泛黄)。右边,是沈月星最后的那张“对不起”便签。
他看了很久很久,目光在两种笔迹、两种“离开”之间来回逡巡。房间里的寂静,浓稠得化不开。香薰早已燃尽,鲜花早已枯萎,只有时光的尘埃在细微的光线里缓缓浮沉。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从抽屉深处取出一支笔,和一张全新的信纸。笔尖悬停,颤抖,仿佛重若千斤。
他要写一封信。一封永远无法寄达的回信。
墨水落下,字迹因控制不住的颤抖而显得扭曲,却一笔一画,用力深刻,仿佛要将每个字刻进纸张的纤维,刻进自己的骨血:
「月星:
一年了。三百六十五个日夜,我没有一刻停止寻找你,在我留下的每一个角落,在我错过的每一个瞬间。
我找到了你留下的糖纸,在书架最里层;我闻到了你最后点燃的香薰,是我买的那款,你以前总说太沉,原来还记得;我甚至,在天气预报说老家下雪的那天,仿佛听到你轻轻打了个喷嚏。
但我弄丢了你。
不是在那天,不是在那班飞机消失在天际的时候。是在更早以前,在我开始只顾着自己心里的闷雷,却忘了听你沉默里的雨声时;在我用沉默代替拥抱,用转身代替询问时;在我以为‘静静’就能解决我们之间所有的嘈杂时……我就已经开始弄丢你了。
那趟航班,那封被遮住的信,那个该死的静音……它们不是原因,它们是我弄丢你的路上,一个又一个冰冷的路标,指向我最终无法挽回的悬崖。
我收到了。你的‘对不起’。
可我该拿这三个字怎么办?它们太轻,轻如你最后的气息;它们又太重,重得压垮了我余生的所有四季。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该用千万次‘对不起’换你一个回头的人,是我。
我弄丢了会对我笑的星星,弄丢了会在噩梦里寻找我怀抱的月亮,弄丢了我整个世界的光源。
对不起。
是我,把你弄丢了。
我的小星星。
你未寄出的回信,我收到了。每一个字,都收到了。它们就在这里(他伸手,轻轻按住胸口),烫得我日夜难安,也将陪我,直至时间尽头。
从此,你在那边,我在这边。中间隔着,我永远无法跨过的、名为‘悔恨’的星河。
程星
于你离开的第三百六十五日,雨夜」
写完了。最后一个句点,像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笔从指间滑落,在桌面上滚了滚,停下。
他没有哭。眼泪早已在那最初的崩溃里流干了。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坐在无边的寂静和雨声里,坐在充满了她痕迹却永远失去了她的空间中,坐在自己用悔恨搭建的、永恒的囚笼里。
窗外的雨,还在下。仿佛永远不会停。
(对不起,是我把你弄丢了,我的小星星,未寄回信,我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