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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世界崩塌 ...

  •   飞机失事的新闻,不是一场暴风雨,而是一次悄无声息的、绝对零度的降临。它没有摧毁沈月星的世界,它直接抽走了那个世界的“存在”本身。声音、色彩、重量、时间……一切感官的基准都失效了。

      最初的嚎哭与崩溃过后,她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万物失声、色彩剥落的平静。她不再流泪,眼泪仿佛在那一天的车里就已流干。她只是“在”那里,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尚能执行简单指令的躯壳。

      她回到了那间他们共同租住的小屋。推开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剃须水味道还没完全散去,她常用的洗衣凝珠的淡香,还有书籍纸张微微的潮气。每一种味道都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她已经麻木的神经。她没有开灯,任由暮色一点点吞没房间的轮廓。那些他们一起挑选的家具,墙上的合影,冰箱上贴着的、他写的购物清单……每一样东西都在无声地尖叫着他的“曾经存在”,反衬着此刻庞大到令人室息的“缺席”。

      卖掉房子?这个念头掠过时,引起一阵生理性的痉挛。卖掉这里,就像亲手抹去他最后存在过的痕迹,像承认他真的彻底消失了,连一点可供凭吊的废墟都不留。她做不到。这里是他呼吸过的空气,是他行走过的地板,是他存在过的证明。离开这里,她将无处可去,连悲伤都会失去坐标。

      她开始机械地“收拾”。不是收拾行李准备离开,而是一种近乎仪式性的整理。她把他散落在沙发上的毛衣叠好,收进衣柜,脸颊深深埋进去,却只闻到洗涤剂的味道,那点属于他的气息正在飞速消散,这认知让她浑身发冷。她把他没看完的书,用书签仔细夹好,放回书架原处,仿佛他只是临时出门,很快会回来接着读。她甚至擦干净了他常用的那个马克杯,把它端正地放在厨房置物架上,旁边就是她的杯子。

      每一个动作都缓慢、精确,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专注。她不是在整理遗物,她是在试图将时间凝固在他离开前的那一刻,是在搭建一个永远等不到主人归来的、完美的祭坛。

      几天后,一个清晰的念头从一片混沌中浮起:她得去一趟。去程星妈妈那里。

      这个决定毫无逻辑,却又理所当然。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最深的血脉牵挂。她不能就这样消失,她得去……告别。不是为程星,是为那位失去独子的母亲,也是为她自己,做一场无声的交代。

      她换上了一件素色的衣服,是程星曾说显得她温柔的那件。镜子里的女人眼窝深陷,面色苍白如纸,只有一双眼睛黑得吓人,里面空无一物。

      程星妈妈住在城市另一端的老居民区。开门见到沈月星的瞬间,老人浑浊的眼睛里迅速积聚起泪水,但她紧紧抿着嘴,硬生生忍了回去,只是颤抖着手拉住沈月星冰凉的手,用力捏了捏。没有嚎啕,没有质问,只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深入骨髓的痛楚,在沉默中震耳欲聋。

      那顿晚饭,是沈月星记忆中味道最模糊,却最沉重的一餐。程星妈妈做了几个简单的菜,都是程星爱吃的。筷子拿起,又放下。食物堵在喉咙口,难以下咽。她们几乎没有交谈,偶尔几句,也是干巴巴的“天气”,“菜咸不咸”。但空气里弥漫着的悲伤如此浓稠,几乎凝成实体,压在每一次呼吸之上。

      沈月星帮忙洗碗。水流哗哗,冲刷着瓷盘。她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在昏黄的厨房灯光下微微发抖。那一刻,她忽然异常清醒地意识到:这个世界留给她的位置,已经随着那架飞机的坠落,一同湮灭了。她是多余的,是痛楚的提醒,是一个活在“曾经”里的幽灵。

      离开时,程星妈妈送她到门口,突然用力抱了抱她,很紧,很短。老人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月星……好好的。” 这句话像一句咒语,也像一句判决。沈月星没有回应,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进了浓重的夜色里。她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她把程星留在了母亲那里,用一次沉默的探望,完成了她认为的最后责任。

      回到出租屋,已是深夜。房间里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整洁,空洞,像一个精心维护的墓室。

      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安宁笼罩了她。所有的挣扎、痛苦、无措,都在那个“最后一面”之后,沉淀为一种清晰的决心。她不再感到撕心裂肺的疼,那疼已经扩散成她存在的全部底色。她只是感到累,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足以压垮灵魂的疲惫。而结束这疲惫的方法,如此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去见他。既然他回不来了,那她就过去。

      她平静地洗了个澡,水温调到恰好。她换上那件程星最喜欢的、她穿着睡觉的旧棉布裙子。然后,她开始最后一遍整理房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细致。她把所有物品归位,擦去桌面上最后一点灰尘,把拖鞋整齐地摆在床边。她要将一切恢复到最“日常”的模样,仿佛明天太阳升起,生活还会继续。

      最后,她在书桌前坐下,铺开一张洁净的信纸。笔尖悬停良久,才落下:

      「阿姨:对不起。我太想他了。房子租约到明年X月,押金和剩下的租金,应该够处理后续。里面的东西,麻烦您处理或留下,随您心意。对不起。月星绝笔」

      字迹工整,没有泪痕。她已流不出泪。

      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药瓶,那是她很久以前失眠时医生开的,她悄悄攒了下来。药片倒在掌心,白色的小小颗粒,看起来如此无害。她倒了一杯水,温水。

      没有恐惧,没有留恋,只有一种近乎神圣的奔赴感。她走到床边,那是他们共同安眠的地方。她躺下,调整了一个最习惯的姿势,仿佛他只是又一次晚归,而她先睡了。

      窗外是城市的夜,远处有零星的灯光和隐约的车流声。但那些都与她无关了。她的世界在不断收缩,最后只剩下这个房间,这张床,以及脑海里那个越来越清晰的、穿着白衬衫笑着向她伸出手的程星。

      她慢慢地将药片放入口中,就着温水,一次,两次……吞咽的动作机械而顺从。然后,她轻轻拉好被子,闭上了眼睛。

      黑暗温柔地拥抱了她。

      最初的片刻,只有一片宁静的虚无。渐渐地,一种轻盈的、漂浮的感觉升腾起来,像挣脱了地心引力。那些沉重的痛苦、蚀骨的思念,都开始模糊、褪色。在意识涣散的边缘,她仿佛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闻到了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甚至感觉有一只手,温暖地、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

      唇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

      寂静,最终吞没了一切。房间里,时间仿佛真的凝固了。一切物品都待在它该在的位置,整洁,安宁,等待着永远不会再到来的明天。只有窗外亘古不变的月光,流淌进来,无声地覆盖在那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覆盖在这座她用生命封存的、爱的废墟之上。
      酒店房间的寂静,在程星决定“回去”的那一刻,性质发生了改变。它不再是一种令人窒心的放逐,反而成了他积蓄勇气、编织一个脆弱希望的茧房。

      经过整整一天一夜的自我拷问与挣扎,那点可笑的面子,终于在巨大的担忧和刻骨的思念面前溃不成军。他想明白了,或者说,他强迫自己想明白了:与其在这里被不安凌迟,不如回去面对。道歉,恳求,哪怕承受她所有的怒火和冷眼,也比在这真空里猜测她的生死要好。

      这个决定让他枯萎的精神为之一振,甚至生出一种近乎赎罪般的、想要“弥补”的冲动。他不能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他需要带点什么,做点什么,来打破坚冰,来证明他的悔意和依然滚烫的心意。

      白天,他像一只重新找到方向的工蜂,忙碌起来。他退了房,却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精心挑选了另一家更注重氛围的精品酒店,定了一间有巨大落地窗和柔和灯光的房间。他跑去花店,不再满足于寻常的一束,而是几乎搬空了店里所有品种的玫瑰、郁金香和沈月星偏爱的白色洋桔梗。他记得她逛街时多看几眼的玩偶,跑去商场一一买下。还有她提过想试的香薰,她爱吃的某家老字号糕点……他双手提满购物袋,像个圣诞老人,笨拙却满怀期待地将这些“惊喜”运送到酒店房间。

      接下来的时间,他沉浸在一种近乎艺术创作的布置中。鲜花插满了房间每一个角落,玩偶被摆成可爱的队列,香薰点燃,灯光调到最温馨的档位,糕点被仔细装盘。他做得极其认真,额角渗出细汗,眼神却亮得惊人。他在脑海中预演了无数遍:晚上,他先打电话,用最温柔的语气请她过来,然后在这里,用鲜花、礼物和彻底的坦白,请求她的原谅。他甚至想好了要说的话——“月星,我错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这个幻梦如此美好,几乎让他暂时忘却了之前所有的不安。他靠着这个自己亲手搭建的、香气馥郁的梦境,挨过了漫长的下午。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程星觉得时机到了。他的心因期待和紧张而微微加速。他再次拿起手机,找到那个熟稔于心的名字,深吸一口气,拨了出去。

      “嘟——”
      “嘟——”
      ……
      漫长的等待音后,依旧是那个冰冷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次拨打,都像将一块石头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潭,听不到任何回响。白天精心构筑的梦幻气泡,被这持续的沉默一根尖刺、一根尖刺地戳破。那股被短暂压抑的不安,以更凶猛的姿态反扑回来。

      “为什么不接电话?” 他对着空气发问,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是还没消气?是出了门没带手机?还是……更糟糕的情况?他拒绝去想那个“更糟糕”。

      必须去找她。立刻,马上。惊喜可以推迟,但确认她的安全刻不容缓。他冲出酒店房间,甚至没顾得上欣赏自己布置了一下午的“杰作”。夜晚的凉风让他打了个寒颤,却吹不散心头的焦灼。

      路过巷口,那家总是很晚才收摊的糖葫芦小车还在。玻璃罩里,山楂裹着亮晶晶的糖壳,在路灯下闪着诱人的光。沈月星最爱吃这个,说酸酸甜甜的能让人心情变好。程星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买了一串最大最红的。他像个怀揣最后法宝的孩子,紧紧握着那根竹签,仿佛这串甜蜜的果实,能驱散所有阴霾,能换来她一个哪怕带着怨气的瞪眼。他想,见到她,先递上糖葫芦,再说对不起。
      单元楼熟悉的轮廓,在夜色中本应是一个温暖的、指向归处的箭头。然而此刻,它却被红与蓝两种颜色反复切割、涂抹。那不是灯光,是某种粘稠的、缓慢旋转的视觉噪音,带着不详的频率,刺痛了他的视网膜。救护车顶灯的红光,像一滩泼在夜幕上的、无法凝固的血;警灯的蓝光,则冷得像深海下万古不化的寒冰。这两种光交错、滑过灰白的墙壁、熟悉的绿化带、邻居们惊惶或木然的脸,将整个世界拖入一场无声的、荒诞的噩梦。

      程星的脚步,在距离楼栋十米外的人行道上,生了根。不是停住,是所有的神经指令在抵达四肢前,就被那红蓝漩涡吞噬、搅碎了。他像个突然断了线的木偶,维持着向前倾的姿势,却无法再移动分毫。耳边,白天精心预演过的、温柔的开场白,还有那串糖葫芦甜蜜的幻想,被一种绝对的、高频的嗡鸣取代。那是血液冲向头顶又瞬间冻结的声音。

      他感觉到右手传来一丝冰凉粘腻的触感——是融化的糖稀,顺着他紧握的竹签,流到了虎口。他迟钝地低下头,看见那串曾在路灯下晶莹如宝石的糖葫芦。最顶端那颗最大的山楂,裹着琥珀般的糖壳,此刻却像一个嘲讽的、僵硬的笑脸,朝着地面。“啪嗒。” 一声轻得几乎不存在的声响。它从他失去力道的手指间滑脱,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滚了两圈,停在路边的尘土和一片枯叶旁。糖壳碎裂了,粘上肮脏的砂砾,红艳的山楂果肉裸露出来,像一道小小的、新鲜的伤口。

      他没有弯腰,没有试图捡起。他的目光被那摊破碎的甜腻钉住,仿佛那就是他此刻心脏的形态。

      然后,一种原始的、蛮横的力量猛地攫住了他,驱使他开始移动。不是走,是撞。他的肩膀擦过一个低声议论的邻居大妈,撞开了并不存在的阻碍,跌跌撞撞地扑向那扇被红蓝光影反复洗刷的单元门。每一步,膝盖都像生了锈的铰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肺部却火烧火燎,贪婪地吞咽着冰冷的空气,却感觉不到丝毫氧气。

      楼梯间的声控灯因为他混乱的脚步声亮起,惨白的光线下,熟悉的台阶仿佛扭曲成了天堑。他爬得如此艰难,如此缓慢,仿佛在与一种无形的、粘稠的阻力对抗。那阻力,名叫“预感”。

      终于,他看到了那扇敞开的家门。里面透出的光线不是温暖的鹅黄,而是一种医院般冷冽的白。两个穿着深蓝制服的背影,堵在门口,像两座黑色的界碑,隔开了他的过往与一个无法想象的此刻。

      “请问……这里是……沈月星……家吗?” 声音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干瘪、陌生,带着砂纸摩擦铁锈的嘶哑,“她……怎么了?”

      一名警官转过身。帽檐下的眼睛,平静,专业,带着一种见惯悲剧的疏离。那目光扫过程星失魂落魄的脸,和他空荡荡的、沾着糖渍的手。

      “你是程星先生?” 警官确认道,语气平稳无波。

      “我是!她到底怎么了?!让我进去!” 程星的声音陡然拔高,尾音却破裂成无力的颤抖。他试图向前挤,肩膀却被另一名警察温和而坚定地挡住。

      “节哀。” 最先开口的警官吐出两个字,像两枚冰钉,楔入程星的耳膜。“沈月星女士于今日被发现在家中去世。现场勘察和遗体状况符合自杀特征。遗体已于约一小时前,由其母亲和其他亲属陪同,送往殡仪馆。”

      自杀。
      遗体。
      殡仪馆。

      这三个词,没有立刻带来想象中的剧痛。它们更像是一种绝对的真空,瞬间抽空了他周围所有的声音、色彩和意义。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徒劳地开合,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视线里,警官的嘴唇在动,邻居在远处指指点点,红蓝光影还在旋转……但一切都被隔绝在一层厚厚的、扭曲的毛玻璃后面,只有无声的默剧在上演。

      “不……不可能……” 这否认轻得像一声叹息。随即,某种东西在他体内炸开了。是迟来的、被真空挤压后反弹的剧痛和狂怒。“让我看看她!!” 他嘶吼起来,眼睛迅速布满血丝,身体爆发出不合时宜的力量,猛地撞向警察的阻拦,“我是她男朋友!她等我回去!你们让我进去!!看看她!!!”

      警察的手臂像铁箍一样拦住他,声音依然克制,却带上了一丝严厉:“程先生!请你冷静!现场需要保护,遗体也已经运离。这是法律程序,请你尊重死者家属的意愿和我们的工作!”

      “家属?!那我呢?!我算什么?!” 程星崩溃了,他死死抓住警察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那深蓝色的布料,身体因激烈的情绪和虚脱而剧烈摇晃,“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为什么她出事没人给我打电话?!你们为什么不通知我?!!” 他的质问一声高过一声,充满绝望的指控,仿佛这是眼前警察犯下的、不可饶恕的过错。

      被他抓住的警察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然后,警察用一种近乎冷酷的、一字一顿的清晰语速,给出了那个将他彻底打入地狱的回答:

      “程先生。” 停顿,确保他听清。
      “我们联系过您。”每一个字都像法槌敲下。
      “根据现场遗留的手机和便条信息,我们反复拨打过您登记为紧急联系人的号码。”
      “从今天下午三点二十分首次尝试,到一小时前最终确认运离遗体,我们共计拨打了十四次。”
      “但是,您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我们无法与您取得任何联系。因此,所有后续事宜,只能依法通知其直系亲属处理。”

      关机?

      这两个字,像一道凭空劈下的闪电,照亮了他脑海中最混沌、也最愚蠢的角落。

      程星猛地松开了手,仿佛警察的制服突然变得滚烫。他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楼梯栏杆上,钝痛传来,却远不及心脏被无形之手捏碎的万分之一。

      他像是想起了世上最恐怖的事情,手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慌乱地、摸索着从裤袋里掏出那个黑色的、长方形的物体——他的手机。

      屏幕是黑的,映出他此刻惨白如鬼魂、瞳孔放大的脸。他用力按着侧边的按键,一下,两下……屏幕亮了。刺眼的光让他眯了下眼。

      电量:67%。
      信号:满格。
      时间:晚上八点四十三分。

      一切正常。

      然后,他的目光,像被最恶毒的诅咒牵引,缓缓移向屏幕最顶端的状态栏。在那里,在一堆小小的图标中间,一个白色的、 crescent moon(新月)形状的符号,静静地、无情地亮着。

      静音模式。

      为了那场“静静”的思考,为了不被打扰,为了那可笑的、自我感伤的沉浸……他在昨天离开家,坐在酒店床沿发呆时,用手指轻轻滑下了侧面的静音开关。那是一个多么轻微的动作,可能只用了一牛顿的力,持续了不到零点五秒。一个重量不超过二十克、厚度不足一厘米的电子设备,内部一个微小的电路状态改变。

      就是它。

      就是这个他随手设定、随后彻底遗忘的、微不足道的状态,像一道无形的、却比任何钢铁闸门更坚固的屏障,隔绝了十四次来自警方的、关于沈月星死亡的呼叫。

      “嗬……呃……” 一声极其古怪的、被掐住脖子般的抽气声从他胸腔里挤出。不是哭,不是喊,是灵魂被瞬间抽离□□时,最后的漏气声。

      所有力气,真的,在这一刻,被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抽空了。不是比喻。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感觉不到靠在栏杆上的后背,甚至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或许它已经停了。手机从他彻底瘫软、失去所有握力的指尖滑落,“啪”地一声摔在楼梯上,屏幕朝下。那新月图标,看不见了,但它带来的黑暗,已永恒地笼罩了他。

      世界失去了重量,也失去了声音。红蓝光影的旋转慢了下来,最终凝固。邻居的私语、警察的无线电噪音、远处街道的车流……所有声音都褪去,变成持续不断的、空洞的嗡鸣。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允许进入那个“家”的。也许是他骤然灰败、如同瞬间被风干所有的生命力的神色,让警察动了些许恻隐。他只是被半扶着,拖过了门槛。

      房间里的整洁,此刻呈现出一种暴烈而残酷的意味。每一样东西都待在它最该在的位置,地板光洁,桌面无尘,空气里甚至还有她最后点燃的、他买的那款香薰的余味。这是一种精心准备的、告别式的整洁,一种将他所有“惊喜”计划衬托得无比廉价、滑稽、且为时已晚的整洁。

      他开始在房间里移动。不是走,是飘,是某种残余神经驱动下的、无意识的滑动。他拉开抽屉,里面她的内衣叠得方正正,带着淡淡的柔顺剂香气;他打开衣柜,他的衣服和她挂在一起,袖口似乎还残留一点昨天的温度;他抚摸书架上他们并肩站立的合影,玻璃冰凉。每一个触碰,都像在触摸一座保存完好的、关于“曾经”的博物馆展品,而那个唯一的观众和参与者,已经永远缺席。

      最后,他飘到了书桌前。

      那里异常干净。只有两样东西。

      左边,是他留下的那个白色信封,原封不动,像一个未被开启的、过时的时空胶囊。

      右边,是一张崭新的、从便签本上撕下的浅黄色纸片。上面,是沈月星的笔迹。只有三个字。

      他伸出手指,指尖冰冷,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他触碰那张纸片,将它捏起。很轻,几乎没有重量。

      三个字,映入眼帘:

      「对不起。」

      对不起。

      在他因为一个愚蠢至极的“静音”,错过了她可能存在的最后挣扎,错过了世界对她死亡的十四次宣告,错过了拥抱她尚有温度的躯体的最后机会之后……她留给他的,最后的话语,是这三个字。

      “对……不……起……?”

      他机械地、无声地蠕动着嘴唇,重复这三个字。每个音节都像一把生锈的锉刀,从他喉管里刮过。

      然后,

      “啊————————————————————!!!!”

      那不是人类喉咙应该发出的声音。那是地壳开裂的呻吟,是恒星湮灭的哀嚎,是灵魂被投入绝对虚无时摩擦出的、最凄厉的噪音。它从程星体内最深处炸开,冲破了他已然僵死的声带,在这间整洁、寂静、充满她最后气息的房间里疯狂冲撞、回荡。

      他整个人顺着书桌边缘滑跪下去,双膝砸在地板上发出闷响,但他毫无知觉。他紧紧攥着那张写着“对不起”的纸片,指关节捏得惨白,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柔软的皮肉里,暗红的血珠缓缓渗出来,染湿了纸张的边缘,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温暖的红色,与纸上冰冷工整的墨迹形成残酷的对比。

      他感觉不到疼。

      他只能感觉到那无尽的、冰冷的、将他每一个细胞都碾碎成粉尘的绝望,以及那三个字所带来的、比死亡本身更彻底、更永恒的湮灭。

      他精心布置的酒店房间,鲜花正在枯萎;他买的糖葫芦,躺在楼下的尘土里;他准备好的道歉和未来,变成了警笛的余音和掌心这张轻飘飘的、染血的纸。

      一切,都晚了。一切都源于那个他亲手开启的、二十克重的、名为“静音”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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