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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傅临渊,我回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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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那年的盛夏,空气黏稠得如同融化了的琥珀,将鸣蝉、汗水和我们两个人一同封存在学校那间只有老旧空调嗡嗡作响的计算机教室里。
我和傅临渊正对着屏幕上那段运行了无数次,却总是在同一时刻崩溃的粒子碰撞算法。
那是我们偷偷报名参加一个全国性科创大赛的作品,一个模拟宇宙星尘诞生与湮灭的程序。傅临渊负责核心逻辑,而我我负责视觉呈现。我们或许是野心勃勃,总想要创造一个独一无二的数字宇宙。
“还是能量溢散。”傅临渊盯着屏幕上爆出的错误提示,眉头拧成一个浅浅的川字。他的侧脸在屏幕光的映照下,线条已经有了日后冷峻的雏形,但那时,更多的是属于少年的、不肯服输的执拗。
屏幕上,原本应该绚烂碰撞、衍生出星云的粒子,因为无法解决的算法缺陷,像一场失控的烟花,在短暂的绚烂后,迅速归于黑暗的虚空。
“再来。”他抹了一把额角的汗,手指重新放回键盘,敲击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一种和代码死磕到底的狠劲。
我靠在椅背上,咬着学校小卖部买的冰棍,看着他。空调的冷气似乎根本无法驱散他周身因为专注而散发的热度。那是一种纯粹的、灼人的光芒。
“傅临渊,”我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有些突兀,“如果我们搞定了这个,拿了奖,你说,我们以后会不会一起开家公司?你写代码,我搞设计,名字我都想好了……”
他敲代码的动作没停,只是极快地瞥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询问。
“叫‘渊澜’,”我说,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玩笑,又藏着只有自己知道的试探,“怎么样?”
他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频率,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模糊的单音:“嗯。”
只是一个“嗯”。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却让我的心跳漏了半拍,嘴里的冰棍甜得发腻。
那个下午,我们最终也没有解决那个能量溢散的问题。比赛截止日期到了,我们交上了一个半成品,理所当然地折戟沉沙。
散伙那天,我们还是在那间计算机教室。他沉默地收拾着东西,我把存着失败算法和所有设计草稿的U盘拔下来,扔进书包最里层。
“这个废案,留着当纪念?”我故作轻松地说。
他抬起头,看了我很久,窗外是聒噪的蝉鸣,教室里是老旧空调的噪音,但他的目光异常安静,安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顾惊澜,录取通知书,我收到了。”
华清。我知道。
而我手里,是罗曼斯设计学院的offer。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太平洋,和一段谁也没有勇气捅破的、名为“朋友”的关系。
那天,我们一前一后走出校门,在十字路口分开,谁也没有说“再见”。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却指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那个失败的算法,那个未命名的“渊澜”,和那个沉默的黄昏,一起被时间封存,成了我青春里最深刻、也最不敢触碰的……旧梦。
杯子里的威士忌还剩一个底,冰块化得差不多了,稀释了琥珀色的液体,喝起来有些寡淡。我靠在清京酒吧深色的吧台上,看着窗外。从这个城市最高建筑的最高点望出去,脚下是流淌的银河,霓虹灯勾勒出建筑的轮廓,车灯拉成一条条永不停息的光带。
不过,真吵。即使隔着重重的隔音玻璃,这座城市的“心脏搏动”也仿佛直接敲在我的耳膜上。
七天前,我乘坐的飞机降落在这片我已经七年未曾踏足的土地。空气里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湿度,像一块湿漉漉的绒布,瞬间包裹上来。
青云科技的邀请函发到我海外的工作室邮箱时,我的助手Elara差点尖叫出来。“澜!是青云!那个傅临渊的青云!”她的中文带着古怪的腔调,但“傅临渊”三个字咬得字正腔圆。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那个在十七岁夏天,和我一起在闷热计算机教室里,对着一堆失败代码沉默不语的少年,如今已是科技界最年轻的巨头,“青云科技”的CEO。
我接了。于是就有了今晚发布会巨幕上,那组名为《星涡》的动态视觉艺术。它是我交出的一份作业。我将那个十七岁夏天失败的粒子算法,从记忆的尘埃里捡出来,用了七年的时间去优化、去重构,将它变成了我作品集里最闪耀的星辰。
发布会很成功。傅临渊站在台上,聚光灯下,他比七年前更加挺拔,也更加……难以接近。西装革履,一丝不苟,连嘴角那抹公式化的微笑,都精确得像是用游标卡尺测量过。
他介绍到我时,目光曾短暂地扫过我的方向。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无数的人头攒动,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看见了我。我举了举杯,脸上挂着的,是我练习了无数次的,那种属于“顾惊澜”艺术家式的、漫不经心又带点挑衅的笑容。
我无声地说:“傅临渊,我回来了。”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发布会后的晚宴觥筹交错。我被各种各样的人包围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在人群的缝隙里,搜寻那个最高的身影。
他被人群簇拥着,是绝对的中心。姿态优雅,却带着无形的距离感。他左手端着酒杯,无名指上……空空如也。这个发现让我的心脏莫名地、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太闷了。所以我逃到了这里,顶层的“云端”酒吧。
酒保安静地擦着杯子,背景音乐是慵懒的爵士钢琴。我几乎要以为自己可以独享这份清净,直到身后传来那个低沉、冷静,已经完全褪去少年清冽的声音。
“顾先生。”
我的背脊几不可查地僵直了一瞬。我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将杯中剩余的那点寡淡酒液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然后,我才慢悠悠地转过身。
傅临渊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脱掉了晚宴时的西装外套,只穿着白色的丝质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少了几分台上的严肃。但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得像此刻窗外的夜空,里面是审视,和探究。
“傅总。”我弯起嘴角,“这么巧。也来躲清静?”
他走上前,在我旁边的吧台凳上坐下。“不巧。”他示意酒保给他一杯苏打水,“我是来找你的。”
“哦?”我挑眉,“是对我的作品有什么不满意?”
“作品很好。”他回答得很快,“超出了预期。”
“那真是我的荣幸。”
他没有碰杯子,只是看着我。“为什么回来?”他问。直接,干脆。
我耸耸肩,“中国这么大一片市场,哪个艺术家会不想回来分一杯羹?更何况,是贵公司这样顶级的平台发出的邀请。”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他的声音沉了几分。
我迎上他的目光,“那傅总问的是哪个?私人原因?”我故意顿了顿,“我以为,七年前我们就已经没有私人交集了。”
空气凝滞。
“七年。”他缓缓地重复,“时间不短。”
“是不短。”我接话,“足够发生很多事,也足够忘记很多事。”
他沉默地看着我。就在我以为这场对话会就此陷入僵局时,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忘记?”他重复,然后拿起苏打水喝了一口,“你的《星涡》,核心代码里,嵌入了我们当年一起写的那段失败了的粒子碰撞算法。虽然你做了优化和伪装,但基础逻辑没变。”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看出来了?他怎么可能看得出来?那是我藏在我最成功的作品里,最深的、关于失败和少年的墓志铭。
他怎么会……
“顾惊澜,”他放下杯子,玻璃杯底与大理石台面接触,发出轻微却清晰的一声“嗒”,“你用七年的时间,把我失败的东西,变成了你成功的基石。然后告诉我,你忘记了?”
他的语气很平,甚至听不出什么指责的意味,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我自以为是的伪装。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窗外的城市之光映在他眼里,碎成一片冰冷的星子。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我笼罩其中。
“明天上午九点,到我办公室。讨论《星涡》后续的全球巡展适配方案。”他用的是陈述句。
然后,他不再看我,转身离开,步伐稳健。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我才缓缓吁出一口气,感觉刚才一直紧绷的肩膀都有些发酸。手心里,竟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傅临渊。
七年过去,你果然,还是那个能一眼看穿我的傅临渊。我自以为藏得很好的秘密,他轻描淡写就翻了出来,像拂去旧书上的一层灰。
我抬手叫酒保:“再来一杯。双份。”
威士忌被重新斟满。我看着他刚才坐过的位置,那杯苏打水还剩下大半杯,气泡仍在不知疲倦地升腾,破裂。
他提到了那个算法。那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失败的,青春的遗迹。他是什么意思?是嘲讽我拾他牙慧?还是……他也还记得那个下午,那间教室,和那个我没敢追问下文的“渊澜”?
脑子里有点乱。酒精和刚才那场短暂的交锋让我太阳穴隐隐作痛。
明天上午九点,他的办公室。
我端起新来的酒,大大地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一路烧灼到胃里。去就去。反正,这场重逢的戏码,从他知道是我那一刻起,就不可能风平浪静了。
只是没想到,第一回合,我就被他用我们共同的过去,打了个措手不及。
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而我的世界,在傅临渊说出“粒子碰撞算法”那几个字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悄然倾斜。明天,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