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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永和十三年,四月十七,暮春。

      破旧的牛车在崎岖的山路上慢吞吞地前行,车轮碾过地上的石子,吱呀作响,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干燥的黄土被风卷起,落在贺清商垂落的衣袖上,他却浑然未觉——此刻他正盯着自己苍白且空空如也的手,仿佛想从这熟悉的掌纹中,看出昨夜那场离奇际遇的答案。

      昨夜书房,烛火摇曳。

      久病积劳,一阵剧烈的眩晕感骤然袭来,贺清商眼前发黑,胸口闷痛得几乎喘不过气,不得不狼狈地伏于案上。

      意识模糊间,他的指尖无意扫过了案头那方冰凉的古玉——那是早年西域进贡的珍品,质地温润,却在此刻骤然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直钻骨髓。

      紧接着,一道微弱到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他耳边响起,模糊不清,却带着恳求:“帮……我……”

      贺清商心头一震,刚想抬头细辨,眼前却猛地爆开一道刺目白光。

      那光芒太过炽烈,不过瞬间便吞噬了他所有的感官。

      在彻底坠入黑暗前,他仅捕捉到一抹残影。

      光芒尽头,一道决绝如火的红色身影,如同燃尽的流星,一闪而逝。

      “公子,前面就是岷州地界的青石镇了。”赶车老汉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俺清早路过山坡,看您晕倒在那儿,喊不醒,只能先把您挪上车——这岷州是边境之外的地儿,不归大启管,您一个外乡人可得小心。”

      牛车停在镇口,贺清商微微一怔,右手下意识探入怀中,指尖所及,除了一身粗布衣衫外空空如也。他敛眸,压下那一瞬间的窘迫,朝老汉微微颔首:“多谢老伯,日后若有机会,我必还您这份情。”

      老汉笑着摆摆手,驱着牛车缓缓驶入镇中,佝偻的背影转眼便被吞没在往来行人之间。

      贺清商独自站在原地,略微定神,咳嗽了两声。

      岷州,在他熟稔于心的帝国舆图上并无半分记载,更遑论那闻所未闻的“大启”国号与“元和”年号。

      此番景象,想来这里已非他原本所处的人间了。

      而这一切的源头,怎么看都毫无疑问地指向了那方古玉。

      找到它。

      找到它,是解开一切谜的唯一钥匙。

      理清这层脉络后,贺清商心中有了明晰的首要之务。他略一思忖,随即举步朝镇内走去。

      镇子不大,却颇有几分热闹,石板路两侧摊贩林立,携刀佩剑的江湖客、神色警惕的行商、懒洋洋的乞丐……鲜活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与他熟悉的、弥漫着熏香与肃穆氛围的朝堂宫阙截然不同。

      最终,他在镇口那家幌子旧得发白的茶棚前停下脚步。

      此处人来人往,是观察也是被观察的好地方。

      贺清商走进去,寻了个不惹人注目的角落坐下。

      跑堂的伙计麻利地送来一碗粗茶。茶水浑浊,碗边带着缺口。

      贺清商垂眸,目光落在茶碗中那张晃动的、有些陌生的倒影上时,猛地一僵。

      说是陌生,倒也不尽然,只是岁月磋磨,昔日种种亦在记忆里变得朦胧。茶水表面涟漪轻漾,映出一张约莫弱冠的脸——眉眼依稀是自己年少时的轮廓,却洗去了十余载宦海沉浮烙下的疲惫与风霜,只余下病态的苍白,与一双过于沉静的眼。

      但随即释然——既然岷州都能凭空出现,身体重返年少又何足为奇?只是那曾威震朝野的容颜已被无形抹去,换作了这身无害的皮囊。

      贺清商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怅然刚生,周遭宁静便轰然碎裂。

      “小兔崽子!走路不长眼,撞了爷爷,还敢横?”

      他应声抬眸,望向茶棚外不远处的街角。

      只见几名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正围着一个少年推搡叫骂。

      那少年一身红衣烈烈如火,墨发被他高束成利落的马尾,随着他闪避的动作在空中划出张扬的弧度。

      他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眉眼锐利明亮,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脸上不见丝毫惧色,反倒理直气壮地反驳:“是你们自己撞上来的!我师父说了,山下不讲道理的人多,果然没错!”

      话音未落,一名大汉已狞笑着伸手抓向他肩膀。下一瞬,情势突变!

      也不见那少年如何作势,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凄厉惨叫,那大汉的胳膊已□□脆利落地卸脱了臼。

      少年甩甩手,嫌恶地撇了撇嘴:“都说了,别碰我。”

      贺清商凤眸微眯,冷静地观察着。

      那位少年身手利落,显然师承不凡。但几个回合下来,贺清商精准地捕捉到了关键细节:少年的攻势虽凌厉,但气息在发力时有些短促,目光也数次下意识瞥向茶棚里飘出香气的大锅。

      想来是腹中空虚,体力消耗甚巨。

      同时,他的眉宇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下手极有分寸,似乎不想将事情闹大,像是在赶时间,或有任务在身。

      电光火石间,贺清商心中已有定计。

      他抬手唤来伙计:“上三张你们这最拿手的烙饼,再切一斤卤肉,要快。”

      吩咐完毕,他径自整理了一下粗布衣袍,从容起身。

      彼时,剩余几名大汉见同伴被废,早已怒红了眼,纷纷拔出腰间兵刃,杀气腾腾地扑向红衣少年!

      那少年眼神一凛,周身浮躁尽敛,如利剑出鞘。他正欲下重手彻底解决麻烦,一道单薄的身影却毫无预兆地横在了他与那些大汉之间。

      他一愣,下意识收了力道。

      来人背对着他,只能看见个清瘦挺直的背影。身上穿的是件洗得发白的淡蓝粗布长衫,墨发只用了根素色布条松松束成低马尾,几缕碎发垂在颈侧,随着微风轻轻拂动。

      贺清商站在两拨人之间,目光直接掠过叫嚣的混混,落在为首的那位头目脸上,语气淡然:“几位,气也出了,威风也摆了。再纠缠下去,若这少年真下了重手,你们讨不得好;若惊动了本地的差役,只怕更不划算。见好就收,方是明智。”

      那头目看向出声的人,先是一愣——眼前这人身形单薄,脸色苍白得没半分血色,袖口松垮地晃着,露出细瘦的手腕,一看就是连刀剑都没碰过的模样,半点江湖人的悍气都无。

      可等两人目光对上,心里却莫名一寒。

      对方眼神平静,明明没带半分戾气,却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像是把他那点打歪主意的心思全看穿了似的。到嘴边的狠话卡在喉咙里,竟怎么也说不出口。

      紧接着,贺清商才将视线转向后方:“小兄弟,身手俊俏。不过,为这几只苍蝇耽误正事,徒耗力气,不值当。过来坐下,吃点东西。”

      此番做派,从容不迫,气定神闲。

      红衣少年愣住了。

      他行走江湖这些时日,见多了凶神恶煞的悍匪、傲气逼人的侠士,却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生得极好看,是那种清隽到让人不敢轻易触碰的俊秀,凤眼微挑,薄唇紧抿,眉眼间带着疏离与淡然。明明没什么凌厉的表情,可偏偏被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摄,竟比师父沉下脸教训他时还要让人心头莫名一紧。

      方才被大汉激起的火气,登时被这莫名的反差感浇灭了,像是整个人都被勾走了魂,只剩心痒难耐。

      那几名大汉面面相觑,被贺清商这莫名的气场唬得有些发怵,又见少年确实不好惹,只得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撂下一句“小子走着瞧!”,便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走了。

      危机解除,周遭看热闹的人群刚要散去,旁边卖炊饼的摊子后,王婶探出头来,嗓门洪亮又关切:“江云野!没伤着吧?刚才可把我们吓坏了!”

      江云野闻声转过头,脸上瞬间漾开笑容,朝着王婶的方向挥了挥手,语气满是不在乎:“王婶儿放心!就他们这点三脚猫功夫,还伤不着我!”

      说罢他转回来,看向贺清商的眼神里满是好奇。这人看着弱不禁风,气场却奇强,他倒要瞧瞧,对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个念头一转,他便收了架势,大喇喇地走到桌旁坐下。刚要开口搭话,伙计就端着热气腾腾的烙饼和卤肉过来了。金黄的烙饼冒着麦香,卤肉油光锃亮,香气直往鼻尖钻。

      肚子不争气地 “咕咕” 叫了一声,他眼睛瞬间亮了,也顾不上客气,伸手就去抓烙饼。

      就在指尖快要碰到饼边时,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探来,用指尖轻轻按住了碟缘。

      江云野一愣,不解地抬头。

      贺清商垂眸看着桌上的食物,然后缓缓抬眸看向他,那双凤眸里竟难得地掠过一丝窘迫,但语气依旧平静:“不急。”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措辞,最终用一种坦诚到近乎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了让江云野惊掉下巴的话:

      “我身无分文。这饼和肉,需由你来付账。”

      江云野:“……啊?”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人气场那么足,说话做事沉稳得不像话,结果居然是个没钱吃饭的?

      贺清商对他的震惊毫不意外,目光平静地在他身上扫过,条理清晰地缓缓道:“你的衣料,在刚才的打斗中纤尘不染,日光下隐有流彩,寻常麻布葛布绝无此效。”
      他的视线落在江云野的手腕上:“你这护腕,挨了一记棍棒却不见丝毫痕迹,韧性远超普通皮革。”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江云野因为打斗而微微敞开的领口:“你中衣的刺绣,针脚细密如发,图案栩栩如生,绝非市井匠人所能为。”

      分析完毕,贺清商好整以暇地靠回椅背,忍不住轻轻咳嗽两声,他看着瞠目结舌的江云野,轻描淡写地下了结论:“穿得这般讲究,水火难侵、刀棍不伤,你会付不起一顿茶资?”

      江云野彻底懵了。

      他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又捏了捏护腕。这些都是师父给的,他只知道是好东西,却从没像这样细究过其中价值。

      贺清商将他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随即松开按着碟子的手,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现在,可以吃了。”

      这理直气壮的论断让江云野感到匪夷所思,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非但没生气,反而觉得眼前这个病恹恹的家伙有趣极了,忍不住想抬杠:“喂!”他拿起一张烙饼,一边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一边含糊不清地反驳:“你就不怕我这一身是打肿脸充胖子,全是借来的?或者我干脆就是个骗子,其实兜里比脸还干净?”

      贺清商慢条斯理地掰着一小块饼,闻言连眼皮都没抬:“哦,无妨。”

      话音落定,他才抬眼。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没半分波澜:“若你真付不出,把你这一身行头扒下来,也足够抵这顿茶资了。”

      江云野:“!!!”

      他一口饼噎在喉咙里,猛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忙抓起桌上的茶灌了一大口,才算把饼顺了下去。他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能把“扒人衣服”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理直气壮!

      “你……你……”江云野指着贺清商,你了半天,愣是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发现自己那点江湖经验,在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面前,完全不够用。

      贺清商看着他涨红的俊脸,眼底难得掠过一丝笑意。他慢条斯理地端起粗瓷茶碗,抿了一口茶水,仿佛刚才那句惊世骇俗的话并非出自他口。

      “逗你的。”他放下茶碗,语气缓和了些,“若你真付不出,也不必扒衣服。我可与你立个约定,待我日后手头宽裕,必当十倍奉还今日茶资。”

      江云野好不容易顺过气,闻言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谁、谁说我付不出了!”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他立刻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子,“啪”地一声按在桌上,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我有的是钱!”

      贺清商的目光在那块银子上停留一瞬,又缓缓移回江云野脸上,从善如流地微微颔首:“是在下失言了。”

      江云野看着对面人那副波澜不惊、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还是重新坐下,拿起那张没吃完的饼,一边啃,一边忍不住上下打量着贺清商。

      “喂,” 咽下口中的食物,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看你这样子,说话文绉绉的,又……又不像我们江湖人。”

      他本想说 “又坏又讨厌”,但看着对方苍白的面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贺清商沉思片刻,才缓缓应了句。

      “姓贺,贺清商。”他报出名字,并无隐瞒。在这个陌生的地界,这个名字毫无意义。

      “至于从何处来……”

      他抬眼,望向茶棚外熙攘的陌生街景,目光似乎穿过了时空,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寂寥,最终化为一句轻描淡写的:“一个回不去的地方罢了。

      语毕,不再等江云野答话,他的目光从对方腰间扫过,而后仿若不经意般问道:“看你方才与人争执时,总是护着腰间信囊,想来身负要务,是要往南边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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