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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末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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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江泊收获了一份“批评加搬家”大礼包。他从原本靠近铁门的位置,被挪到了离那扇门最远的角落。新室友是一位沉默寡言的老者,神情沉闷,像一尊了无生气的旧雕塑,让人联想到那些古板顽固的老古董。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无波无澜,只有一片沉寂的漠然。
过了一会儿,老者慢吞吞地摸出一个苹果,咔嚓咬了一口。
“年轻人……怎么进来的?乐观点嘛。”他一边缓慢地咀嚼,一边含混地说着。病房里弥漫的老人身上特有的陈腐气息,混合着苹果过熟的甜腻味道,形成一种令人不适的怪异气味。
“……”江泊没有说话,只是起身推开了窗。冷风灌入,稍稍冲淡了那令人作呕的气息。他回到自己床上,从书包里翻找半天,终于摸出耳机,塞进耳朵,点开了一个纯音乐歌单,将自己彻底隔绝。
钢琴的旋律一字一句敲在耳膜上,仿佛也敲在心上。分明没有歌词的纯音乐,此刻却好像被强行塞进了无数悲伤的故事。他抿着唇,盯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数字,感觉时间正一点点流逝,某种无形的东西似乎也在随之悄然消逝。
晚饭时间,推餐车来的不再是那个总笑眯眯、说“我儿子要是还在也该你这么大了”的胖大叔,换成了一个面无表情的高个子女人。她戴着白色口罩,动作利落却冰冷,那台餐车也不会再发出熟悉的、咕噜咕噜的欢快声响。
很多时候,江泊都不敢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害怕那点仅存于表面的、脆弱的平静,会被自己一句不合时宜的追问彻底打破。
直到耳机彻底没电,音乐戛然而止。那老者见他一直不理人,又嘟嘟囔囔起来:
“现在的年轻人,真没礼貌……”
“一个个的,也不知道来看看我……”
有完没完?
江泊臭着脸,揉着发胀的眉心,听老头断断续续抱怨了将近半小时,实在忍无可忍。他抬手看了眼手机——距离休息铃响居然还有十分钟。
他转身走出病房,一条苍白、漫长的走廊在眼前展开。走廊里形形色色的人:神色匆匆、面容冷漠的护士;坐在角落长椅上眼神空洞发呆的病人;一个面无表情抱着本封面花哨夸张、书名不正经的书,却半天没翻一页的中年男人;远处传来声嘶力竭的歌声,夹杂着不知从哪个房间溢出的嚎啕大哭……更甚者,路过拐角的洗衣房时,他瞥见两个女孩紧紧拥吻在一起。他的脚步很轻,她们没有察觉。他只瞥了一眼,便迅速移开了目光。
挺好。至少她们还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这地方与其说是疗养院,不如说是个大型精神病院。只是出于“面子”和某种冠冕堂皇的“为患者着想”,才挂上了“心理治疗院”的牌子。
他慢慢踱步,来到靠近那扇大铁门的地方。他从前住的那间病房里,依然住着方宇丞。只是那个十三岁的男孩,此刻看起来蔫蔫的,像棵失了水的植物,再也见不到初见时那点强撑的、脆弱的活力。
他们隔着房门上的小玻璃窗,目光短暂交汇了一瞬。没有言语,却仿佛在彼此空洞的眼底,看到了同样深不见底的深渊。
门口的护士姐姐不在了,大概是被换走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像一潭粘稠的死水。他发给林枫停的信息,不知为何都石沉大海,再无回音。他渐渐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像一部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每天准时起床,麻木地吞下药片,甚至在某个突然失控的病人嘶吼着扑过来时,也能条件反射地侧身躲开,然后沉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
他很快就达到了医生口中的“正常”标准。出院那天,阳光明晃晃地落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妈妈开车接他离开。车子路过旁边那个小商场时,广场上正锣鼓喧天,一派庆祝新年的热闹景象。舞狮队伍闹腾着,在空地临时搭建的架子上辗转腾挪,最后爬上最高的杆子,狮口一张,吐出一根鲜红的横幅:
“热烈庆祝‘有家’奶茶店开业!”
仔细看去,那家奶茶店的位置,似乎正是他们上次吃过螺蛳粉的那家。
物是人非。
车子加速,将那片喧嚣和那抹刺眼的红色远远抛在身后。
他回了一趟学校,去领自己的东西。在空旷的走廊里,他遇见了巴彦那。
巴彦那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几下,那些准备好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最终只干涩地吐出两个字:
“珍重。”
“好。”江泊抱着厚厚一摞书,眼眶控制不住地泛红。昏暗的教室光线,将他瞬间拉回那个夜晚——同样昏暗的教室,他说的那句“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去死了,你……不要再救我了好不好?”,被匆匆赶来的妈妈听见,然后……
“巴彦那,”他摇摇头,甩开那段令人窒息的回忆,“替我跟林枫停……问好。”说完,他抱着书,转身走出了教室。
“……”巴彦那站在原地,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他被夹在中间,所有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林枫停……他也再没有消息了。那天,林枫停翻墙出去找他,回来就被他爸扣下,紧接着就被送进了一所管理更严苛的学校。
春节敲锣打鼓地来,然后又敲锣打鼓地走了。
对林枫停来说,江泊走了,叶隙间的阳光落在眼皮上,林枫停亦如他的名字,滞留在那个盛夏,他曾一度想让他们的故事永远继续下去,却忘了这是一部随时会完结的小说。他兜兜转转,辗转多个城市,再也没找到他,江泊,成了刻在他心底的名字。
几年后,林枫停接过了父亲的公司,开始学着在纷繁复杂的文件与谈判中周旋。只是每到夜深人静,当办公室或卧室只剩下他一人,那个沉默憨厚的主人格,和那个曾口是心非却炽烈直接的副人格,会罕见地不再争执或交替,而是一起对着手机里唯一存着的、江泊那张模糊的旧照,长久地发呆。
他以前那个手机号早就被家里处理掉了,连同与那所体校有关的一切联系,都像被利刃斩断,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记得那个傍晚,蛋糕的甜味,还有那句咬着塑料叉子、含糊却郑重的“私奔”。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
江泊……会不会一直在等他?
会不会……恨他?
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摇摆,视野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
林枫停下意识地摇下车窗,冰凉的雨丝立刻混着初冬的寒气扑打在脸上。街景在霓虹和雨幕中扭曲流动,像一幅被水浸染的油画。
然后,他的目光猛地定住了。
在斑马线对面,匆匆掠过的、打着各色雨伞的人潮缝隙里,他依稀看到了一个身影。
雨声骤然变得遥远。
那人高了,也更瘦了,像一竿被秋风削过的竹,裹在一件略显宽大的深棕色风衣里。曾经细软的黑发留长了,在脑后松松散散地束起一截,温顺地垂在肩头。最刺眼的是他耳后——那片白皙的皮肤上,纹着一小片颜色极其鲜艳、红得像要滴出血来的枫叶。在灰蒙蒙的雨幕和人群背景里,那抹红灼热得近乎狰狞。
是他。
江泊。
江泊……
林枫停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血液似乎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他想按喇叭,尖锐的声响或许能穿透雨幕,截断那人的脚步;他想推开车门,想大声喊出那个在心底咀嚼过千万次的名字——江泊!
可他的身体像被灌满了冰冷沉重的水泥。手指僵硬地搭在方向盘上,指节泛白;喉咙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所有的冲动、所有的呐喊,都被这场不期而遇的瓢泼大雨和经年的时光,悄无声息地吞噬、淹没了。
他就这样,隔着车窗,隔着雨帘,隔着攒动的人头和三年杳无音信的空白,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可悲的旁观者,沉默地看着。
看着江泊撑着那把熟悉的黑色长柄伞,微微低着头,侧脸在伞沿下显得平静而疏离,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从他的车前走过。
步伐没有丝毫迟疑或停留。
然后,那道深棕色的身影,便如同投入水中的墨滴,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灰黑的人潮深处,消失不见,快得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只是他思念过度产生的幻觉。
只有耳后那抹猩红的枫叶印记,还在视网膜上灼烧。
“嘀——!!!!”
后方传来不耐烦的、尖锐刺耳的喇叭声,将他从僵直中猛然惊醒。抬头,前方的红灯不知何时已跳成了冰冷的绿色。
他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机械地、动作有些狼狈地摇上车窗,将外界的寒冷和喧嚣隔绝。推上手刹,踩下油门。
车身缓缓启动,加速,驶过刚才江泊走过的斑马线,朝着与他完全相反的方向,汇入流淌的车河。
距离,在车轮下无声地拉远。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车窗,发出持续不断的、单调而嘈杂的哗然声响,像是为这场甚至称不上“重逢”的擦肩而过,奏响了一支冗长而乏味的背景乐,又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冲刷掉所有残留的痕迹。
至此,窗外大雨滂沱。
而他的青春,也在这场无声的哑剧里,仓促而彻底地,落下了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