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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小酒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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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枫停是来这座城市开会的,纯属巧合。
这些年,他几乎要将这座城市,连同那个刻在心底的名字,一起打包压进记忆最深的箱底。他把自己的时间表填得密不透风,精确到分秒,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扼杀所有回忆趁机冒头的缝隙。
可还是会有空,还是见到了。
他把车停进家里的停车场,看见了李叔。李叔头发全白了,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但没多话,大概还记得他以前嫌自己嘴碎。高妈已经不在家里做事了,他自己的房间却还和当年一模一样,甚至连那天被他踹出去、让他爸坐的那张椅子,都还在原位,纹丝未动。
他爸完全变了样,成了电视里常见的那种中年男人,身材没太走样,背也挺着,或许是这些年扛的风雨太多,脸上刻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深刻沧桑。
“爸,这个季度的报表……”林枫停看着他爸,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试图用工作开头。
“不看。”林父一挥手,打断了他,转身继续慢条斯理地研磨手里的茶叶。霎时间,清冽的茶香弥漫了整个客厅,“看了大半辈子了,留着你自己玩去。”
他依然和父亲无话可说。
他和“另外一个自己”早已达成了微妙的平衡与和解,即便副人格偶尔上线,也不会再留下需要他焦头烂额收拾的烂摊子。那些药片,从一天三颗,到两颗,到后来彻底停了。很难说清那是什么感觉,但确实像是磨掉了一部分属于青春期的、尖锐的棱角。以至于周围人提起他,总会带着赞许说:“小林总比同龄人成熟稳重,处事也圆融周到。”
好像自从离开体校,他就再也没能肆意地在操场上奔跑过。后来被送去的那所所谓贵族学校,高达百分之九十七的升学率,是用老师近乎压榨的严苛,和牺牲学生所有与课本无关的时间换来的。
明明已经是十二月了,按理该下雪的……
窗外刚下的雨,把草坪打得有些凌乱。他站在窗边,看着那些被割掉一茬又迅速长出的草,它们似乎一年四季都顽固地绿着。
林枫停已经好久没见过雪了。好像自从江泊离开后,四季的更迭对他而言就变得模糊不清,春夏秋冬,不过是温度计上高一点或低一点的数字,是穿厚一点或薄一点的区别。
“爸,我出去逛逛,你要一起吗?”难得有点空闲,他动了“故地重游”的念头。下楼看见父亲正喝着茶看电视,便顺口问了一句。
“不去。”林父眼皮都没抬,“你李叔饭快做好了。”
他往厨房看去,李叔系着围裙,正从里面端出三盘菜,一荤一素一小炒,甚至还有一盅汤,颇有几分贤惠人夫的模样。
“爸,”林枫停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下意识嘴欠道,“你不会……跟李叔谈了吧?”
“?”李叔手里的抹布差点掉在桌上,脸“唰”地红了,“不是,小林,你……什么叫‘谈了’?”
“不是……我开玩笑的……”完蛋,闯祸了。林枫停一拍脑门,几乎是夺门而逃,留下客厅里他爸和李叔大眼瞪小眼,气氛微妙。
“……别管他,皮惯了。”林父翻了个几乎看不出的白眼,拿起筷子,语气平淡,“吃。”
……
林枫停凭着记忆中朦胧的方向感,一路找过去。那时和江泊一起去吃过的那家炸鸡店,早已倒闭,门头换成了另一块招牌——一家叫“晚枫”的小酒馆。
“晚枫。”酒馆的名字在舌尖滚过一圈,他本不想喝酒,正打算转身离开,目光却瞥见一个穿着棕色大衣、背着帆布包的侧影推门走了进去。
鬼使神差地,他跟了上去,像个心怀不轨的尾随者。
心跳莫名快了起来。
推开门,暖气裹挟着慵懒的钢琴曲扑面而来。室内光线昏暖,他一时没找到那个棕色大衣的身影,目光最先被右手边一个明亮的玻璃饲养缸吸引——里面是精心布置的微缩景观,两条玉米蛇正懒洋洋地蜷在角落。
宾客不多,三三两两散坐在卡座或吧台,低声交谈,无人注意他这个突兀的闯入者。
他定了定神,走向那处散发着柔和黄光的吧台。在离吧台还有三步远的地方,他停住了脚步。
那个正在调酒的人,是江泊。
他脱掉了棕色大衣,里面是一件合身的衬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清瘦的腰线,袖口随意挽起,露出线条漂亮的手腕。头发比记忆中长了些,柔软地垂下来,遮住了耳后那抹熟悉的红色枫叶纹身,只在转头时若隐若现。暖黄的光线落在他侧脸上,将原本略显冷硬且没有什么表情的眉眼染得异常柔和。他手里漫不经心地转着一个空酒杯,动作流畅,不像在调酒,倒像在调制某种惑人的情调。
林枫停看着,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莫名觉得口干舌燥。
一股燥热毫无预兆地从心底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下意识扯了扯衣领,脱了有点束手束脚的西服,挠了挠自己本来就没什么形象可言的小卷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并非什么性冷淡,只是没再遇到对“口味”的那个人罢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江泊旁边那个高个子服务员递了杯冰块过去,语调带着熟稔的调笑:
“江哥,我跟你这么久了,你就真一点儿不喜欢我啊?”
林枫停的心猛地悬到了嗓子眼。
江泊没立刻回答。他抬手,随意地将耳畔的头发撩到耳后,那片暗红色的枫叶终于完整地露了出来。他修长的手指在吧台上轻轻点了点,声音平静无波:“不知道。但这里,”他抬眼,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不远处僵立的林枫停,“还有人。”
那个高个子安静了几秒,端起江泊推过来的那杯调好的酒,苦笑了一下:“知道。我也就……开个玩笑。”
江泊没再说话,只是静默地擦着杯子。像是感应到了那道过于灼热的视线,他抬起了眼眸,直直地看了过来。
那双眼睛,和记忆中一样,是小鹿般的形状,却褪去了曾经那份故作凶狠的倔强,只剩下深海般的冷淡与平静,仿佛已将一切波澜都彻底隔绝在外。曾经那里偶尔还会闪过一丝微弱的星火,如今却只剩一片无波无澜的沉寂,平静得仿佛能容纳世间所有,也仿佛……什么都不再在乎。
“先生你好,请问你想喝点口感清爽的还是,浓烈的?这边推荐冬日限量特调热饮‘枫林叙事’。它用的是加拿大纯枫糖和热苹果酒,搭配波本威士忌,喝起来就像在秋天的枫林里散步一样,非常温暖舒服。天气凉了,来一杯试试吗?”
那个高个子服务生有点没眼力见地凑了过来,他身形有点像巴彦那,脸上还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先生,喝点什么?”
“随便。”林枫停摆摆手,大马金刀地在吧台前坐下,目光像焊在了江泊身上,跟监工似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江泊正在扎头发,大概是嫌麻烦,嘴里叼着个黑色发圈,三两下将略长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一个小揪。他洗净手,戴上薄手套,转身从身后的酒架上取出材料。
波本威士忌。纯枫糖浆。鲜榨柠檬汁。优质苹果酒。苦精。一根肉桂棒,一片脱水苹果干。
林枫停勉强认出这些,目光却黏在江泊的手上。那双手指节分明,动作优雅而流畅,杯子在他指尖旋转,最后,杯口萦绕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装饰性烟熏气息。一杯宛如艺术品的特调诞生了。
江泊将那杯“艺术品”推到他面前,声音没什么起伏:“您的‘枫林叙事’。喝完,快滚。”
林枫停的目光在那片装饰用的干枫叶、苹果干切片,以及江泊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来回转了几圈,最后,脸上浮起一个招牌式的、带着点傻气的憨厚笑容。江泊被他看得不自在,转身去收拾其他杯子。
“你这杯酒,”林枫停端起杯子,凑近闻了闻,“是为了怀念谁吗?”
“爱喝喝,不喝滚。”江泊放杯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声音依旧平淡。
挨了骂,林枫停却觉得像被小猫用尖牙不痛不痒地蹭了蹭。他端起那杯酒,喝出了某种庄重的仪式感,速度慢得堪称他这辈子之最。
周围的客人来了又走,换了好几波,他才喝了三分之二,连浸满酒液、变得柔软的苹果干切片都仔细吃掉了。直到那个高个子服务生再次过来,礼貌提醒:“先生,我们准备打烊了。”
空腹喝下的那杯温酒,后劲让意识有些模糊。他第一反应却是看向吧台——江泊已经穿回了那件棕色大衣,甚至还围上了一条格子围巾,遮住了小半张脸。
他掏出手机付了钱,脚步有些发飘,却还是屁颠屁颠地跟了出去。
推开酒馆门的刹那,凛冽的风雪裹挟着寒意,扑面而来。
下雪了。
雪?
醉意上头的脑袋有些茫然。林枫停下脚步,摊开手掌接了两片冰凉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迅速融化,然后才像是回过神,跌跌撞撞地继续追着前面那个裹得严实的背影跑。
记忆里,好像很久没有见过雪了。
他厚着脸皮,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江泊身后,踩出一串歪斜的脚印。江泊回头看了他几次,眼神冷淡,他却浑然不觉,依旧执着地跟着。江泊终于忍无可忍,猛地停下转身,准备开口——
后面的醉鬼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刹车”,直挺挺地撞了上来。
“咚”的一声闷响,两人撞了个满怀。
“江泊……”林枫停被撞得胸口生疼,但怀里真实的、温热的触感瞬间击碎了酒精带来的虚幻感,眼眶立刻酸涩起来。他把脸埋进对方带着寒气的肩头,声音闷闷的,带着委屈和后怕,“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他恨不得能长出八百只手,把怀里这个人紧紧绑住,再也不让离开。鼻尖蹭到对方的围巾,闻到一丝淡淡的烟草味,应该是刚刚在店里沾染的……他不喜欢这个味道。
“把你的手给我撒开!”江泊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挣扎了几下都没能挣脱这人肉手铐,恼羞成怒,偏头冲着他耳朵吼道。
“……”耳朵里嗡嗡作响,醉到智商彻底离线的林枫停非但没松手,反而收紧了手臂,抱得更紧了。
这场景,有点像很久以前,他们翻墙出去偷吃炸鸡喝啤酒,回来时喝醉的是江泊,赖在他身上不肯下来。只是如今,角色颠倒了。
他有一千个问题想问。
这些年你怎么过的?后来去了哪里?为什么微信再也联系不上?为什么选择做调酒师?
无数问题在舌尖翻滚,几乎要冲破喉咙。可最终,他的目光落在江泊左耳后那片被发丝半掩的红色枫叶上,所有汹涌的疑问都凝固了。他抬起手,指尖有些发抖,轻轻碰了碰那个小小的图案。
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句话:
“你纹这个的时候……在想什么?”他顿了顿,又下意识地帮对方把滑落的发丝轻轻挽到耳后,露出那片完整的枫叶,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疼不疼啊?”
“……”
江泊整个人僵在原地,像被瞬间冻结。下一秒,他猛地抬手,一把扯下脑后的发圈,散落的黑发立刻重新垂落,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那片枫叶,也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然后,他用力推开身前醉醺醺、眼神迷蒙的人,转身,头也不回地扎进风雪弥漫、人群稀疏的街道尽头,迅速消失不见。
林枫停呆立在原地,各种情绪像被打破的调色盘,在心头疯狂地混合、翻涌。雪下得密集起来,落在他的头发、肩膀,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像个正在堆砌的雪人。
失而复得的狂喜,擦肩而过的刺痛,多年寻觅的委屈……复杂难言的情绪如同冰与火的激流,反复冲刷着他。
他垂着头,站在风雪里,像个被遗弃的雕像。
片刻后,他甩了甩头,眼神和气质陡然一变,先前那种茫然、委屈的憨厚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清醒又带着点不耐的锐利。副人格“林枫停”上线了。
“嘶……你干什么了?”他像是自言自语,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似乎在整理刚刚接管时接收到的混乱记忆和情绪。随即,他嗤笑一声,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傻子。我要是你,刚才就绝不会放手。缠也要缠死他。”
他低头,拍了拍肩上和头上的积雪,冰冷的湿意透过衣服传来,让他打了个寒颤。胃部也因为酒精和寒冷隐隐作痛。他利落地把浸了雪水、变得沉重的外套脱下来,用力抖了抖,甩掉上面的雪屑和水珠,然后重新穿上,迈开步子,朝着来时的方向,大步流星地往家里走去。
……
“爸……要不要吃点?”凌晨一点,酒醒了大半的“林枫停”拎着一袋已经凉透的烤串回到家,看见父亲还独自坐在客厅暖黄的灯光下看书。他没指望得到回应,随口问了一句。
“不用。”林父视线没离开书页,“别吵醒你李叔。”
“你俩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林枫停”嘴欠的特长再次精准发力,开口就是一句暴击。
这回林父的反应平静得出奇,甚至眼皮都没抬,淡淡接了一句:“你要是想让你李叔做你后妈,也不是不行。”
“林枫停”叼在嘴里的烤串瞬间忘了嚼。他愣在原地,试图从父亲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可惜,也许是分别太久,又或许是这对父子从未真正熟悉过彼此,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现在,”林父合上书,取下眼镜,目光平静地投向逆光站立、几乎看不清神色的儿子,“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心情了吗?”
客厅的灯光从背后勾勒出青年的轮廓。他穿着一身看似规整的商务西服,里面的衬衫领口却松着,领带歪斜,扣子也没系好,隐约透出常年锻炼形成的利落肌肉线条。曾经微卷的头发剪短了,弧度变得不那么明显,乍一看完全是师长会喜欢的“端正”模样。只有熟知往事的人才知道,这副皮囊下藏着的,曾是怎样一个桀骜不驯、浑身是刺的少年灵魂。
“爸,你的感情我干预不了。”“林枫停”顿了顿,把嘴里那口肉咽下去,犹豫了一瞬,还是故意把夹在肉里那片辣椒一起嚼了,顿时辣得倒吸一口冷气,赶紧给自己倒了杯凉透的茶灌下去,“如果你真喜欢李叔……那我祝福你们。他人挺好的。”
“……”见没达到预想中的反应,林父像是没找到逗猫棒的猫,脸上那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促狭悄然垮掉,恢复了平日的沉寂。他什么也没说,起身拿着书,回房睡觉去了。
“林枫停”三下五除二解决掉剩下的烤串,跑去冲了个澡。
热水冲刷后反而精神得离谱,睡意全无。他拿起手机,意外地发现它居然安安静静,没有那些烦人的工作消息叮咚作响,第一次觉得这份清净还挺爽。
躺回床上,他点开相册里那张偷拍的江泊。照片有些模糊,是刚才在酒吧里仓促拍下的侧影。
看着看着,心里莫名漫开一层薄薄的感伤。
他变了好多。可这样的他……依然,甚至更加吸引人。
照片里,江泊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摇酒壶,暖黄的光晕勾勒出他流畅的下颌线和微垂的睫毛,连几缕不听话的发丝都仿佛染着柔和的光泽。在“林枫停”此刻自带八百层恋爱滤镜的眼里,简直美得不像真人。
满脑子都是江泊。思绪不受控制地滑向更深的角落——要是刚才直接把人绑回C城的家里,关起来,藏起来,欺负到他说不出话,只能流泪……动情的时候,他耳后那片枫叶,会不会也染上更艳的红?
这些混乱又滚烫的念头在脑海里翻腾,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胡思乱想了多久,才在逐渐模糊的意识里,迷迷糊糊地睡去。
梦里的江泊怎么也追不上。背影是冷的,气息是冷的,连偶尔瞥来的目光都带着冰碴子。不是年少时那种外冷内热、被他撩拨后会恼怒成羞地回怼,而是彻彻底底的无视。那种被当作空气、被彻底划出界外的感觉,比直接的厌恶更让人心头发沉。
一条柔软而微凉的小蛇,要经历多少次痛苦的蜕皮,才会长出足够坚硬、足够保护自己的鳞片?又要磨掉多少天真和期待,才能对世间一切,都摆出这副漫不经心的冷淡模样?
他睁开眼,指尖无意识地蹭过眼角。
湿的。
他望着天花板,眼神放空,脑海里有一瞬间是完全的空白。应该是天气突然降温,被冷醒的吧。
不是李叔没给他准备被子,是他自己睡着睡着,不知什么时候把被子踹到了床下。
他哭笑不得地捡起被子,重新裹好,缩回尚存一丝余温的被窝。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看到外面的天色已经泛起灰白。
他吸了口气,毅然决然地从好不容易捂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刷牙,洗脸,用的全是冷水。
冰冷刺骨的水流激得他浑身一哆嗦,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也把残存的混沌和梦境带来的粘稠情绪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对着镜子里眼神恢复清明的自己,暗暗下定决心:别再想江泊了。
那是无法挽回的过去。反复咀嚼,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