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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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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这个世上呢,偏偏有些人只有我能救,只可惜……”他顿了一顿,“我不想救。”
他也并非决心想要赴死,只是所有的碎片脉络织成一张网,实在是没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五感渐次失去,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爱亦无恨,一切空明。
那么多人前赴后继想让你活着……李莲花! 不许死!
天道轮回,不得不死了。他笑了笑,沉入光中。
02.
雨砸落在屋顶上,噼里啪啦,清脆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他身体温热,依然可以感觉到周遭空气潮湿沁着凉意。所有细微的感受争先恐后、纷纷扬扬地涌向他。他皱着眉,周身却一动不能动。他在梦影明灭中醒了又睡,浮沉了几轮,才挣脱梦魇,动了动手指。他撑起手臂,脑袋天旋地转,缓了片刻才捋顺紊乱的呼吸。
夜来风雨,天色未明,窗纸只蒙蒙透着微光,周遭阴影勾勒出的轮廓分明熟悉得不得了。墙上挂着已然风干的艾草,桌上一盏灭了的油灯。
雨水汇聚成流,他听着汩汩声,一时分不清究竟是不是梦。身体真气运转不息,内力充盈。他呆坐了一阵,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在床底角落摸到了师兄的小木箱,拽了出来。木剑、银月弩、碧玉刀都全须全尾、完完整整地躺在里面,箱底光滑。他恍恍惚惚地合上箱子,静坐着无了声息。
他爬回床上,再也睡不着。这副身体实打实地告诉他仍是少年人的血肉,一夜未眠也没什么太大的感受。他按照往日习惯卯时起,打了水盥洗,盆底四尾鱼的浮雕在光白的水面下若隐若现。
师父上哪整来这么花里胡哨的洗脸盆,李相夷腹诽,鞠起一把水拍到脸上,把整张脸埋了进去,屏了好几息才抬头擦了擦脸,对着铜镜束起高马尾,左看右看愣是不太自在,贴近了看确实连一丝灰发也没有。他把镶金嵌玉的发冠来来回回看了几遍,默默合上了柜子,系了根印有暗纹的发带,取下架上的少师。
窗缘笃笃响了几声,李相夷推开窗,带着水汽的信鸽扑棱棱飞进来,落在他屈起的手指上:“师兄归矣,相夷可来共膳,老头子不必顾之。”
“师父!”李相夷破门而入。
“馒头蒸好了?”漆木山翻了个身坐起来,捏了捏脖子。
“没……”
“规矩规矩!”漆木山醒了神,吹胡子瞪眼睛,“进屋不敲门像话吗!”
“我还不知道您什么样吗,”李相夷左耳进右耳出,“师兄回来了,师娘让我们过去一块吃饭。”
“不早说!”漆木山一推被子,拽下衣架上挂着的衣袍,“收拾收拾蹭饭去!”
03.
云居阁和漆木山的居所虽然隔了座山头,但师徒二人轻功不多时就到了。落了地,漆木山背着手抬了抬下巴。
又我啊?李相夷叹了口气,向前几步,“师娘,我是相夷!”
木门吱呀一声向里打开,李相夷跃进去,像湖面掠的水鸟。漆木山刚款款踏入门中,箭矢破空而来,他气急败坏地抖了下袖子闪身避开,顺势抽出腰间的剑甩着剑花噼里啪里将后面一波箭打了下来,“浪费!浪费!这糟老婆子!”
李相夷闪进厨房,“师娘!”
水汽蒙蒙的灶台前站着芩婆,一手举着锅盖,一手拿着筷子把包子往盘子上装,“相夷,没吃早饭吧,先吃个热乎的垫垫肚子。”
“还是师娘好,”李相夷拿了双筷子夹起一只包子,肉香味扑面而来,“好久没吃上热包子了。”
“跟着老头子能吃什么好。”芩婆哼了一声,“你正在长身体,以后都上云居阁吃,甭管糟老头子了。你师兄奔波回来,想必是累坏了,你去看看他醒了没。若是没醒,就让他再睡会吧。”
李相夷又叼了个包子,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04.
师兄的房门关着,李相夷的手还未碰到门板就烫着似的旋了一圈,屈指将叩之时,门便向内打开了。青年手搭在门扇上,迷蒙着正欲抬手揉揉眼睛,上下眼皮一磕撑出一双圆圆的杏眼,上前一步搂住了他,“相夷!”
李相夷脑海空白了一刹,肩上的手臂收紧,几乎要将他的肩膀掰过来。李相夷犹疑片刻,抬手轻轻搭在他的后背,“师兄?”
恐怕是在游历时遭遇了什么。李相夷原先还想唧唧喳喳问师兄在山下有什么见闻,此时也只好缄默着由他环臂,僵硬得像块木头。师兄好像从未这样过……
“无事。”师兄用力狠狠地抱了他一下,松了手,吸了吸鼻子眼眶发红,“相夷,江湖太险恶了,你还是不要下山了。”
不妙,一定是大事。
“对了!”他转身进了房间,李相夷跟在他身后,看他打开桌上的包裹,掏出大包小包,嘴里还念叨个不停,“师兄给你带了不少好吃的,这个是清香堂的花蜜糖和梨膏糖……饴然堂的莲子糖……糕点我怕天气热坏了,龙须酥和绿豆糕是我到了山下才买的……”
“师兄,你这是去游历还是去云游了?”李相夷捻了颗花蜜糖放进嘴里,含笑抬眼瞥他。
方才一通碎碎念的人不吱声了,刚淡下去的眼眶又变本加厉地红了起来。
怎么又要哭了?李相夷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慌了,张了张口还没吐出一个字来,漆木山冷不丁在门口出声,“有什么好东西不叫上我。”
“师父,我给你带了不少美酒呢,要什么有什么!”师兄蹬蹬跑过去拉着漆木山的袖子进来,“这筒是金陵酒,李白在金陵的时候就爱喝这个。这是过兰陵的时候捎上的兰陵酒,这个清酒清冽,梅子酒回甘。”
“嗯,不错。”漆木山拔出兰陵酒的木塞子嗅了嗅,塞回去,压低声音,“收好别让你师娘发现,我们待会吃完饭偷偷回房一块尝尝,剩下的……”
门扇哐地砸到墙上弹了回来,芩婆冷眼瞪着漆木山。师兄眼睛滴溜溜在两个人之间转了一圈,放缓呼吸挪到桌旁欲盖弥彰地扯住布的一角往上盖。不争气的布料滑了下来。
“看在孩子一片心意的份上,拿壶出来吧。”芩婆抬了抬下巴,“吃饭!”
“师娘!师娘先坐,我帮师娘端菜!”师兄扑上去抱住芩婆的手臂,“师娘要喝点清甜的米酒吗,我也带了的!”
师兄端上菜,李相夷从餐橱里拿了空碗和酒杯,在坐席上摆上。漆木山美滋滋地往杯里斟酒,倒了两杯,第三杯将倒未倒,来回倒了几次,抓耳挠腮,“你这孩子也半大不小了……”
“相夷还是个小孩呢。师娘,这是你的。”师兄提了壶米酒,倒在杯里捧到芩婆面前,又拿了个空碗盛饭,“这么多够吗?”
“你还是跟着你师娘喝米酒吧。”漆木山把酒放下,师兄把空杯挪过来,给李相夷倒了杯米酒。
李相夷拿过一口喝完,给自己添了杯兰陵酒,也一口闷了,扬起脸,“看不起谁呢。”
“院门前的梨花树下……”李相夷一开口,漆木山嘴里半口酒差点喷出去,匆忙咽了下去假咳几声向他挤眉弄眼使眼色。李相夷晃着杯,“亭子旁边的腊梅旁,还有您窗下。”
“我看这顿饭你们也别吃了。”芩婆一把将筷子拍在桌上。
“方小子回来还没说说山下游历得怎么样了,”漆木山挥着筷子,“吃,边吃边说。”
李相夷闻言看向师兄,他不过呷了几口,脸上已是红粉一片。方多病握着酒杯,眼神半是朦胧半是清醒地看了他半晌,撇开了头,举起筷子夹了根豆角放进嘴里,“也没什么……就是遇上了个招摇撞骗的假神医,被骗光了盘缠。”
“这年头山下骗子是越来越猖獗了。”芩婆摇了摇头。
“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可千万别被人骗了心,”漆木山夹了片肉下酒,“骗了心那可就是玩命的事了。”
“师兄该不会是……”李相夷顺着话头往下接,语气停顿之时方多病果然抬眼看他。
果然是情伤。
师父师娘面前他没揭师兄的短,但芩婆和漆木山的阅历在前又如何能糊弄过去。芩婆忙追问,“那神医除了骗盘缠还做了什么?”
“没有没有!”方多病空着的左手一通晃,矢口否认。
李相夷抱着碗扒拉饭,瞄到漆木山目光移到他脸上。
“你怎么不嚷嚷着下山了?”漆木山问。
“师父,我不想下山了,”李相夷放下碗,“我想在云隐山种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