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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上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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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两匹白马从林间飒沓而过。
早知道只要说一句“我想种菜”,师父就会麻溜地提着衣领把自己一把扔出云隐山,当初又何必大费周章。吃完那顿热饭,师娘连夜给自己收拾了包袱,师父卸了方多病带回来的酒还偷吃了一块龙酥须,给他原地打包又送了出去。
按理来说他们并无目的地,本该一路走马观花,此刻却打马而行,直接北上京城。
“京城才热闹呢!英雄豪杰荟萃于此,闯江湖首站必须去京城!”方多病的高马尾左右晃动着,缀着珠子的发绳飞起,还要张扬几分。
李相夷鬼迷了心窍了一般,只是扬鞭策马,超过方多病时还得意地歪着头勾了一下嘴角。方多病恍神片刻,也加速追上。
云隐山距京城不远。他们出示了文牒,晃晃悠悠地入了城。将近元日,京城红彤彤、金灿灿一片。
方多病一会买个烧饼,一会买个蜜饯,不一会而马鞍上、手上、腮帮子里都装满东西。李相夷总算知道他回云隐山那大包小包是怎么添置的,拉着他的马,“师兄,好了没?”
“这个蜜饯真的很甜,但不腻,你尝尝!”他往李相夷嘴里塞了一个。
这是没地方放只能放我嘴里了吧。李相夷牵着两匹马慢慢往前走,嘴里甜丝丝化开,最后仍有若有还无的甜味蔓延。
街边的布告栏上张贴着不少纸张,比起文书,通缉令上的人像更博人眼球。京城守卫森严,没人敢在天子脚下犯刑,顶多干些鸡鸣狗盗之事。
“这画的,面对面见到我还不一定认得出来呢!”方多病抱着剑嫌弃地摇了摇头,“我看官府缺的不是捕头,而是能把人画出人样的画师。”
李相夷把通缉令揭下来,“天色也不早了,找个地方落宿吧。”
06.
僻静街道处,墙头上的人确认私下无人翻下高墙,人模狗样地往外面的熙熙攘攘地走去,当胸就被一脚踹了回来,抬头只能看到一个逆着光的剪影,“大好日子怎么在这犄角旮旯,不一块庆贺一下吗?”
他转身就跑,另一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站了个人,展开手里的纸张,在他和画像之间来来回回比对,“哎呀,太黑了,我实在看不清楚,你帮我看看这上面画的是不是你。”
持画的人刚逼近几步,男子的后脑勺就被开了瓢,哐当倒地。
“李相夷!”方多病气得剁了一下脚,“你现在就把人打晕怎么扭送官府!”
“不小心,手快了。”李相夷摊了摊手,“那还不简单,绑起来。你难道想听他叽叽咕咕一路吗?”
“你打晕的你拖过去。”
“用不着,五花大绑扔在这里,巡城的士兵发现之后自会拖去官府……干嘛呢?”李相夷话音还没落地,方多病伸手就冲他脑袋来,他往后闪了一下随即抓住了方多病的发绳,“还是你的发绳比较结实。
老狐狸!他暗自磨了磨牙,这爱揪人发带的毛病打小就有!
“你放手!”方多病抓住发绳扯了一把,泄气了,“行行行,我拖去官府门口行了吧。”
07.
虽然不过是逮了个市井无赖,但也值得庆祝一番,京城食香客方多病带着李相夷到最有名了香满楼。
“来个烤鸭、清蒸鲈鱼、粉蒸排骨、鱼翅汤、桂花糕,再来个蜜饯拼盘,两壶黄酒。”方多病一口气报完。
“好嘞客官,您稍等。”小二蹬蹬下楼报厨房。
“师兄你没少来吧。”李相夷环顾完一周,“你花钱这么大手大脚,师父知道吗?”
方多病噎了一下,摸了摸身上,摸到腰带上挂着的玉佩送了口气,“师兄多年游历江湖还是努力攒了些银子的,师弟还想吃什么,不用客气,随便点尽管加!”
香满楼忽然喧哗四起,食客纷纷围到栏杆边上。方多病与李相夷坐在二楼凭栏处,往下望去,只见底下排开一仗人马,一袭粉衣拾阶而上。
“建兴王的嫡女果然美若天仙。”旁边的人啧啧感叹。
“今日是元日朝会,百官朝贺,祭祀休沐。”方多病声音飘忽地说。
李相夷侧目看向方多病,一直盯着他的人如梦惊醒突然瞪大了眼睛,扭头凭栏。装模作样地在栏杆上支了会手肘,方多病浑身不自在地问:“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你刚刚这样看着我的时候,我也没说你啊。”李相夷端着茶杯抿了一口。
乔婉娩白纱随步行飘动,底下的轮廓若隐若现,远远地往此处拂了一眼。周围一切都为止失色,直到旁边身着官服、佩金章紫绶的男人牵着她转到屏风之后,凝聚的目光才消散。
“客官给您上菜了。”小二陆陆续续端上来热乎的菜品,方多病摇头晃脑地看着他摆碟,忍不住要动筷了,给李相夷布完菜,大快朵颐,鼓着腮帮子用筷子点点菜,“师弟吃!”
“多吃点鱼翅,补补身体。”方多病把那盅鱼翅花胶汤推到他面前。
刚动了几筷子,青灰裙子的侍女匆匆行至,低眉呈上一张字条。李相夷挑了挑眉,接过,上书小楷清丽:“佳酿一壶,邀君共酌。”
“麻烦转告一下。”李相夷摸了摸鼻梁,“我有浊酒两壶,就不摧残佳酿了。”
侍女点了点头,抱手后退。
“美人在侧,琼浆入口,你怎么不去!”方多病抓着筷子在桌上敲了几下。
“有点吃相。”李相夷皱眉,手里的筷子沾了油,不然怎么也得敲他几下。
“哦。”方多病抓好筷子,尝了口鲈鱼,没忍住嘴角翘起来。他还没沾滴酒,已然有些轻飘飘之感。
08.
动不了。
四肢好像不听使唤。
方多病在自己的躯壳里挣扎了半天,睁眼发现天色已入黄昏。他心脏还在扑通直跳,呼吸急促。夕光晕在床边坐着的人身上,他听见声响,转过头来。
“李……”
“你醒了。”李相夷说。
方多病一阵心虚,七八种借口在脑海里相撞成个四不像,大珠小珠般崩裂四散。好在李相夷似乎没打算问他要个解释,起身,“今日不是上元吗,去逛逛花灯吧。”
他推开门,门外泼墨般深重的夜色里烫着火树银花。
方多病撑着头缓了缓,甩了甩脑袋,翻身下床。李相夷抱着剑靠在门边,见他出来便往外走。
他怎么看上去很生气?
方多病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处,从花灯间、喷火艺人前、春幡下走过。周遭一切浓墨重彩,又被柔和地晕开笔锋。方多病慢了下来,看着李相夷的背影越来越远。
天边轰然炸响一朵绚丽的烟花,流光溢彩地往下坠着丝绦。
方多病喘息着,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缓缓下滑蹲在了地上。李相夷停住了,因为他站在断桥头上。没有墨了一般,延伸的桥面戛然断了。
他似乎听到李相夷叹息了一声,回过身来,在他跟前蹲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都到京城了,我带你去看昙花。”
09.
方多病不知道自己怎么飞到皇极殿上的,等他迷迷糊糊清醒过来,已经坐在房顶上,靠在凸起来的脊兽上,硌得他背疼。李相夷坐在几步远的地方,举着酒壶仰头灌了一口酒,看了他一眼,扔过来另一壶酒。
方多病拔出酒塞,挪过去了一点。
夜里起风,远处的鱼龙灯长尾飘荡,未设宵禁的京城处处暖光,隐约传来人声,倒显得殿前幽幽泛光的昙花有些冷清了。李相夷曾独自一人夜探皇宫赏昙花,来去恣意。
不过……
“昙花是此时开的吗?”方多病嘟囔出声。
“你也知道上元不开昙花啊。”李相夷啼笑皆非地看他。
方多病脑袋轰然纷纷扬扬白茫茫一片,直愣愣地看着他,见他渐渐敛了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啊,方小宝。”
一滴泪倏忽划过方多病的脸,挂在他的下巴,他仰头喝了一口酒,辣辣的,呛喉咙。他顶着那股越演越烈的辣意,“李莲花…既然我能找到你的神识,那你还活着对不对?让我找到你好不好?”
“方小宝,”李莲花似乎总是带着些无奈无声地叹息,“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世间常态,去你的江湖吧。”
他幼时多病,本是年少冷眼过生死,他因李相夷而拿起了剑。从前他一直在找李相夷,后来他一直在挽留李莲花。李相夷也好、李莲花也罢,都是他的岁月、他的执念、他自己。
“你劝不住我的,”方多病说,“就算你是李莲花。”
同样的,他也劝不住李莲花。
眼泪顺着原来的泪痕冲下来,方多病抱着酒一个劲地喝,仿佛这样就能止住眼泪,“起初我只想要你不要死,后来我想要你不想死。”
我搜刮出最美好的回忆,想让你尝最甜的糖,吃最好吃的糕点,品最醇的酒,想让你对这人世也生出一些眷恋来。李相夷意气风发,想来已然驰骋过广阔天地,见识过山川河海,怎么看得上这小小一隅。
“那些颠三倒四、七零八碎拼凑的鬼斧神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胡乱编些什么,比说书的还离谱。”李莲花笑着摇了摇头,在方多病恶狠狠的瞪视下接着说,“能够再得这耳聪目明的一段时光,我已经无憾了。”
“无憾无憾你又无憾了!你就不能对自己好点吗!命运好坏你都受着!横竖天道如何刻薄你都觉得罪有应得。”
“我哪有那么逆来顺受。”
“你不逆来顺受,你只是自以为咎由自取!”
“那不是有人替我急替我恼,还上赶着要给我最甜的糖、最醇的酒吗?”李莲花挑眉看向方多病,他眼睫上还挂着眼泪,露珠一样盈盈欲坠,一张脸皱巴巴的。
他来去如风,从来不曾停留过。想不起挑败血域天魔那日是否有风,也想不起红绸剑舞那夜星辰几何。只有记得一时畅快、几顿撕裂,更多是长久钝痛,麻木之余偶尔一星半点的清醒。从来在自己的爱恨之中,却不曾看见对面的人。
胸口好像结出了一朵柔软的棉花,他的眉眼弯起来,卧蚕微微鼓起,眼睛光影深邃而明亮起来,“快回去吧,方小宝。”
世界簌簌坍塌。
可恶的李莲花,竟然真的那么狠心。方多病的心凉凉地坠沉,黑暗鲸吞蚕食了灯火,渐渐席卷到屋檐边,他着急却手足无措,哭得更凶了,用双手掌根抹起眼泪。
“别哭了,方小宝。”李莲花的手落在他的后脑勺上。
他轻轻的触碰忽然带上了蛮横的手劲,铺面而来的余温随虚幻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