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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接下来的几天,周越行都忙得不可开交。融资失败的余震远比预想的猛烈。他要安抚躁动的团队,应对供应商的催款电话,与潜在的新投资方进行一轮又一轮令人筋疲力尽的会谈。

      每一天都像在刀尖上跳舞,每一个决策都关乎存亡。

      这种在悬崖边行走的感觉,他其实并不陌生。从五年前在那个不足二十平的共享办公室里写出第一行代码开始,他的人生就进入了高速运转的轨道。

      他记得最初为了争取天使投资,连续一个月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把商业计划书改了上百遍;记得产品上线前夕,整个团队挤在漏风的办公室里通宵达旦地修复bug,靠冷掉的咖啡和速食面撑过整整一周;记得第一次融资成功时,他在庆功宴的洗手间里吐得昏天暗地,不是因为醉酒,而是长期透支后的身体终于发出抗议。

      可那时不一样。那时他年轻,赤手空拳,一无所有,反而无所畏惧。如今公司规模扩大了数十倍,肩上的担子却比当初沉重百倍——几百个员工的生计,投资人的期待,行业的目光,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次决策都可能让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他这几天几乎住在公司,咖啡因和肾上腺素支撑着他高速运转。身体明明已经到达极限,大脑却还在不停地运转,复盘白天的每一个细节,推演每一种可能。有时他会突然从浅眠中惊醒,心脏狂跳,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因为发不出工资而彻夜难眠的冬天。

      但在那潮水之下,总有一点微弱的温暖的光亮时不时闪烁。是来自街角的书店橱窗里暖黄的光。

      到第四天的下午,一场关键谈判再次陷入僵局。对方锱铢必较,条款苛刻得近乎羞辱。会议室空气污浊,周越行感到太阳穴突突地跳,熟悉的偏头痛开始啃噬他的神经。

      最终仍是没有达成一致。

      谈判方走后,周越行疲惫的闭了闭眼。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紧张地望向他,整个房间里静得针落可闻。

      “大家继续工作。”说完,他独自一人快步走出会议室,径直进了电梯,按下了一楼。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站在写字楼下的风口,任由冷风吹拂他发烫的额头和紧绷的脸颊。城市的噪音轰鸣不止,却无法盖过他脑子里那根即将绷断的弦。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刚来这座城市时,也是这样站在街头,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流,内心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如今他站在这座城市最昂贵的写字楼里,却失去当初那份坚定的心性。

      他走了几步,然后,脚步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转向了那个熟悉的街角。他急切地需要一方净土,一处港湾。

      “深海”的墨绿色门扉安静地矗立在那里,像一个与世无争的隐士。

      推开门,风铃轻响,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旧纸页、皮革和淡淡檀香的气息包裹而来。一瞬间,会议室里的刀光剑影和压力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书店里很安静,只有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在角落的书架前轻声翻阅着一本画册。

      沈雁书不在前台。

      周越行的心莫名地沉了一下,有点失落。他站在门口,一时有些进退维谷。像他这样的造访似乎已经超出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界限。他忽然意识到,每次都在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一次次地来打扰沈雁书,是不是太自私了?

      “在找沈老板吗?”一个声音从旁边响起。周越行转头,看见那个看画册的女孩抬起头,友善地指了指书店深处,“他可能在后面工作间糊书呢,刚才听到动静了。你直接进去就好,他没那么多讲究。”

      周越行道了谢,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女孩所指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一扇半掩着的门,门后透出更明亮一些的光线。

      他轻轻推开门。

      看到的景象让他顿住了脚步。

      沈雁书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宽大的木桌前。他挽着袖子,露出清瘦的手腕。

      今天他没戴檀木手串。

      沈雁书低着头,台灯的光线集中在他手中的动作上,他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异常专注柔和,长睫垂下,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手里的一本书,动作轻柔而精准,用一把细毛刷将某种乳白色的胶液小心地涂抹在书脊内侧,然后拿起一绺细麻线,手指翻飞,进行精细的缝合。

      工作台上还散落着各种工具:大小不一的刷子、不同颜色的线卷、裁纸刀、压书石。空气里也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浆糊气味。

      他做得那样投入,以至于完全没有察觉到周越行的到来。

      周越行也没有出声打扰。他静静地靠在门框上,看着。看着那双修长的手指如何耐心而灵巧地工作,如何一点点地将破损归于完整。那种极致的耐心和专注,与他日常所处的那个追求效率、速度、爆炸性增长的世界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在这个一切都要快、要更快、要最快的时代,竟然还有人愿意花费如此多的时间精力,去修复一本可能早已无人问津的旧书。

      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再次如同温水流般缓缓浸润过他焦灼的神经。太阳穴的抽痛似乎减轻了一些。

      过了好一会儿,沈雁书似乎完成了某个阶段性的步骤,轻轻吁了口气,将书小心地合上,用两块沉重的压书石压住。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这才察觉到身后的视线,转过头来。

      看到周越行,他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那熟悉的笑容便漾了下来,月牙般的眼睛弯起。

      “周总来了怎么也不吱一声。”他放下袖子,语气自然得像是在招呼一个常来的朋友,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熟稔。

      他的目光落在周越行依旧紧锁的眉心和略显苍白的脸上,精准地捕捉到了他未能掩饰的疲惫。

      “但你来得不巧。今天没法陪你喝茶了。你看我这一桌子。”

      沈雁书摊了摊手。

      “没关系。不喝茶也行。”周越行说。

      他走了进去,目光落在工作台上那本被压着的书上,问,:“这是本什么书?”

      “一本光绪年的坊刻笔记,虫子蛀得厉害,线也散了,得重新加固。”沈雁书用棉布擦着手上的些许浆糊,“给它续续命。”

      “你还会这个?”

      “开旧书店的,多少都得会点。”沈雁书笑了笑,指了指旁边一排工具,“看着它们破破烂烂的,总觉得可惜。修一修,还能陪下一个人再走一段路。”

      他的话语总是这样,平淡,却莫名能戳中人心底的某个角落。周越行看着那本破旧的古书,很难想象它已经经历了一百多年的风雨,此刻正在一双手中获得新生。

      这种时间的厚重感和延续感,是他那个追逐最新风口、迭代速度以月甚至周计算的行业里完全缺乏的。

      他这些年拼命奔跑,试图建造一个坚固的未来,可沈雁书却在不疾不徐地,让过去延续下去。

      “又头疼了?”沈雁书忽然问,语气笃定,仿佛早已看穿。

      周越行下意识又想按太阳穴,中途停住了。“有点。”他承认道,比上次干脆。

      沈雁书没说什么,脱了手套,转身从旁边一个小柜子里取出一个古朴的锡罐,打开,用木勺舀出一些墨绿色的干枯的叶片放进一个小陶壶里,冲入热水。一股清冽的、带着药感的草木香气立刻弥漫开来,盖过了浆糊的味道。

      “这是什么?”

      “我自己配的草药茶,薄荷、紫苏叶还有一点别的。”沈雁书将陶壶放在一个小酒精炉上温着,“能舒缓神经,就是味道有点怪,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这场景,与昨日何曾相似,只是换了一种茶,换了一处空间。

      茶汤渐渐变成浅琥珀色。沈雁书倒了一杯递给周越行。

      周越行接过,吹了吹气,小心尝了一口。入口微苦,紧接着一股强烈的薄荷清凉感直冲头顶,确实让胀痛的脑袋为之一清,随后回味里又有一点奇异的甘甜。

      “怎么样?”沈雁书看着他微微皱起的眉头,有点好笑地问。

      “很……特别。”周越行评价道,但又喝了一口。那股清凉感确实有效。

      “比止疼药温和点。”沈雁书自己也倒了一杯,靠在桌边慢慢喝着。

      两人都没说话,陷入一种舒适的沉默。只有酒精炉微弱的蓝色火苗和空气中萦绕的草药香。这种安静并不尴尬,反而像一张柔软的网,接住了周越行所有无处安放的焦躁。

      “有时候觉得,”周越行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松散一些,或许是因为那杯草药茶,或许是因为这个环境,“修一家公司,还不如修一本书来得实在。”

      这是在自嘲了。

      沈雁书抬眼看他,目光清澈而包容:“怎么说?”

      “至少书修好了,就在那里。知识,故事,都在。”周越行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汤,语气里透出一丝极少外露的疲惫,“公司做得再大,也可能一夜之间就什么都没了。就像沙堡,潮水一来,就平了。”

      沈雁书安静地听着,等周越行说完,然后才轻轻开口,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本正在修复的古书封面。

      “沙堡没了,但沙子还在。”他说,声音温和,“潮水会带走旧的,也会带来新的。重要的是,建沙堡的手艺和心情,还在不在。”

      他看向周越行,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切的懂得:“周总,你要相信自己建沙堡的手艺,不会轻易被潮水冲走。”

      周越行握着温热的茶杯,指尖传来妥帖的温度,久久没有说话。

      工作间的窗户开着一小道缝隙,午后的风送进来外面街上隐约的喧闹,却更反衬出这一方小天地的宁静。草药的清冽,旧纸页的沉郁,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沈雁书身上的温暖气息,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让人安心沉溺的氛围。

      沈雁书喝完那一杯就重新坐回工作台前,拿起工具,继续缓慢而精细的修复工作。

      周越行也没走,他放下茶杯,拉过一张凳子,在离工作台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了下来。

      “你忙你的,”他对略显惊讶地抬起头的沈雁书说,“我坐一会儿就好。”

      沈雁书看了看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嘴角弯起一个很浅的,了然的弧度,重新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活计。

      阳光透过窗户,在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安静的光斑。

      空气里,只有细微的毛刷划过纸面的声音,和线穿过纸张孔洞的轻响。

      周越行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像一艘在风暴中颠簸已久的船,终于暂时驶入了一片无风的海域,感到安宁与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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