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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南城新雨 ...


  •   南城的雨是软的,像化不开的糯米纸,一层层贴在窗玻璃上,模糊了外头月湖的轮廓,只剩下一片湿润的灰蓝调子。
      洛施之在月湖畔的公寓里住了两个月。
      屋子原先空旷得能听见回声,她用绿植、书和那盏从津港带来的黄铜台灯,一寸寸填出了温度。灯光暖黄,在素净的棉麻沙发罩上晕开一圈光斑——带着回忆的重量。
      冰箱里塞着速冻饺子与半成品意面,厨房灶台干净得能照见人影。她还没学会,或者说不愿学会,为自己认真烹调一餐一饭。仿佛一种无声的抵抗,抵抗着扎根,抵抗着与这座城市的烟火气过分亲近。
      但这城市的“慢”与“软”,正悄无声息地包裹她。
      清晨,巷口早餐铺子掀开蒸笼时扑面的白气,带着面粉发酵的微酸与肉馅的油润;午后,弄堂深处吴侬软语黏糯的尾音,像浸了蜜的丝线,缠绕在耳际;黄昏的菜市场,活鱼在塑料盆中甩尾,溅起银亮的水花,落在摊主围裙上,洇开深色的圆斑……
      这些蓬勃的、未经修饰的细节,像细小的根系,悄然扎进她剥离过往后近乎枯竭的土壤里。她甚至能感觉到一种痒意,在心底最荒凉处,缓慢地滋生。
      她没有刻意隐藏自己。工作邮箱依旧用着本名,记者证也在新闻系统中续展了一个全新的周期,社保关系正式转入南城……
      她只是将生活的坐标从津港换到这里,试图用距离,完成一场悄无声息的自愈。
      笔名“林深”,开始陆续在南方几家文化平台的专栏中出现。
      文章如手术刀,剖开热点背后的肌理,见解独到,笔锋却克制。很快,南方文化圈便记住了这个“新人”——有人猜是某位学者的化名,有人说是海外归来的媒体人。
      洛施之喜欢这笔名,“林深时见鹿”,是她对生活残存的那点静谧期许,也是对自己此刻状态某种程度的隐喻:藏身于茂林深处,或许才能窥见真实的生灵。
      怀孕是在一个清晨确认的。
      验孕棒上两道红线清晰浮现时,她正站在浴室冰冷的瓷砖地上。背脊贴上墙壁,一点点滑坐下去,久久未动。
      那一瞬,无数情绪奔涌——
      对“遗传”阴影的本能战栗,前路未卜的巨大茫然,还有一丝荒谬的、几乎要笑出来的冲动——
      命运真是个蹩脚的编剧,总在人决意斩断一切、孤身远航时,塞过来一份最沉重也最珍贵的礼物。
      但最终,所有惊涛骇浪都沉淀下去,变成深不见底的平静。像月湖被雨丝长年累月敲打出的那种平静,表面泛着细纹,底下却沉着千钧的重量。
      她抚上小腹,那里平坦依旧,却已悄然孕育着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秘密。
      她想起了顾胤廷。
      在逃离他两个月之后,在决定不要他了的两个月之后,不可抑制地想起——
      在超市冷柜前看到拿破仑蛋糕时;在“拾光”书店瞥见陌生男人揉着眉心的习惯性动作时;甚至因贫血险些在浴室滑倒,被巨大后怕淹没的瞬间……
      第一个闯入脑海的,总是顾胤廷那双紧张又执拗的眼睛,黑沉沉的,像暴风雨前的海。
      她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坐在地上,将额头抵在屈起的膝盖上,低声骂了一句:
      “顾胤廷,都怪你。”
      声音清脆,如同叹息。
      不远处,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里。
      戴着黑色帽子的男子降下车窗,雨丝飘进来,落在他的袖口,洇开深色的圆点。他看着目标楼层亮起的灯光,对着微型麦克风,声音低沉:
      “目标在南城,居住稳定,生活规律,未与可疑人员接触,暂无返回或联系的迹象。”
      他是顾家布在南城的“眼睛”之一,只负责看,不负责想。
      津港,挂了电话的陈叔,轻轻叹了口气——这份报告,应该可以让老爷子暂时安心了。至于少爷那里……他不敢深想。
      那些碎裂的酒瓶、彻夜不灭的灯,以及顾胤廷日渐嶙峋的背影,都像无声的控诉,压在他的心头。
      窗外,津港的夜,冷硬,沉黑。

      “墨韵酒吧”藏在老金融街深处,门脸低调,里头却别有洞天。皮质沙发宽大如船,能将人深深陷进去,藏起所有不愿示人的颓唐。
      顾胤廷就陷在这样的沙发里。
      他瘦得几乎脱了形。曾经合体的西装如今空荡荡挂在身上,肩线塌下去,袖口露出一截嶙峋的手腕。脸颊凹陷,颧骨如刀削般突出,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深邃——只是里头的光,像被抽干了。
      指间的烟燃了半截,烟灰簌簌落下,在他深色西裤上洇开浅白的痕。面前的威士忌已经续了三次,他喝得急,不像品,更像灌。喉结急促滚动,琥珀色液体带着灼烧感一路烫进胃里,却暖不了四肢百骸。那冷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任多少酒精都驱不散。
      周谨言、赵烈、陆家明几人围坐一旁,试图用往常的方式调动气氛。
      “胤廷,看我新入手的这块,”周谨言将腕表递过去,表盘在昏暗灯光下流转着幽蓝的机械光泽,“限量五十块,机芯打磨……”
      顾胤廷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所有的喧嚣都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无法触及他分毫。他像个被困在琥珀里的虫豸,看得见外界流动的光影,却动弹不得。
      赵烈斟满酒,试图劝解:“胤廷,就让……让它过去吧,这女人嘛……”
      顾胤廷端起酒杯,扯了扯嘴角:“嗯。”
      陆家明相对谨慎,斟酌着词句:“有些事强求不来。或许……放手对彼此都好。”
      顾胤廷目光依旧涣散:“我知道。”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知道放手是理智,知道纠缠是愚蠢,知道时间能治愈一切伤痕。可知道又如何?心是肉长的,不是石头刻的,道理灌进去,只会堵得生疼。
      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仿佛整个世界都已失去色彩的样子,周谨言心里又急又无奈。他们见过顾胤廷各种样子——少年时桀骜不驯的,商场上杀伐决断的,甚至是对着洛施之小心翼翼、近乎笨拙的。
      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彻底的、令人心悸的荒芜。
      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树,外表还在,内里却已经枯死了。只等一场大风,便能将他彻底吹折。
      赵烈忽然对候在一旁的服务生低语了几句。
      服务生会意,躬身退出。过了一会儿,包厢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女孩怯生生地走了进来。
      米白色针织长裙,柔顺的披肩发,纤细的身形——眉眼之间,竟有五六分像极了洛施之!
      几人瞬间屏住了呼吸,目光紧张地在顾胤廷和那女孩之间逡巡。
      顾胤廷在女孩进来的瞬间,握着酒杯的手指猛然收紧。骨节泛白,几乎要捏碎杯壁。他抬起迷离的醉眼,在看到那张脸时,恍惚了一瞬。
      那女孩接收到赵烈暗示的眼神,立刻扬起一个温柔恬静的笑容,走到顾胤廷身边。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微微俯身,声音放得轻柔,带着刻意拿捏的甜软:
      “顾少,我陪您说说话,帮您放松一下好吗?”
      说着,便挨着他在沙发扶手上坐下,半个身子几乎要倚靠在他身侧。
      一股浓郁、甜腻,与洛施之身上清甜淡雅气息截然不同的香水味袭来。顾胤廷蹙眉,下意识想避开,但沉重的醉意和数月来的心如死灰让他的反应慢了半拍。
      就是这瞬间的迟缓,让那女孩误解为默许。
      她受过专门的“训练”,懂得如何利用男人的脆弱时刻。她伸出手,并没有去拿雪茄,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看似体贴的温柔,轻轻搭在了顾胤廷握着酒杯的手腕上。
      指尖若有似无地摩挲了一下他腕骨突出的皮肤。
      “酒喝多了伤身呢……”
      她声音更软,带着勾人的气音,另一只手却悄然探向了他的领口。她的动作看似轻柔,实则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指尖灵巧地挑开了他第一颗纽扣。
      冰凉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他颈间温热的皮肤。
      顾胤廷身体猛地一僵。
      那女人感受到他的僵硬,误以为是动情的信号,心中窃喜,动作更加大胆。她的手顺着敞开的领口向下,指尖滑过他锁骨的线条,同时,她的身体贴得更近,几乎要伏在他肩上。
      红唇凑近他耳畔,湿热的气息喷洒过来:
      “让我陪您吧……我会很听话的……”
      说话间,她那只原本放在他手腕上的手,竟然顺着他的手臂内侧,极其暧昧地向上滑去,目标明确地探向他的胸膛。另一只手甚至试图去拉扯他西裤的拉链……
      “滚开!”
      他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几乎将女人从沙发扶手上掀翻下去。他“霍”地站起身,原本迷离的醉眼此刻赤红一片,里面翻涌着被亵渎、被冒犯的暴戾杀意。
      所有的醉意在这一刻被极致的愤怒驱散,只剩下冰冷的清醒和毁灭一切的冲动。
      他看着那个跌坐在地、一脸惊惶的女人,只觉得无比恶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带着骇人的戾气: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碰我?!也配像她?!”
      周谨言几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连忙起身。
      顾胤廷却像是看不见他们。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酒瓶,狠狠地朝着对面的墙壁砸去!
      “砰——哗啦——!”
      酒瓶瞬间碎裂,酒液和玻璃碎片像绝望的烟花般四溅飞射。吓得那女人尖叫着蜷缩起来,手臂护住头脸。
      他赤红着眼睛,目光狠戾地扫过周谨言、赵烈几人,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
      “找这么个货色来恶心我?!”
      几人被他这副完全失控的暴怒模样震慑住了,一时竟无人敢接话。
      “你们根本不懂……”
      他踉跄了一下,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沙哑。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左胸口,那是心脏的位置,一下,又一下,沉重如擂鼓。
      “……我这里……已经死了……死了!懂吗?!”
      说完,他一把推开试图上前扶他的赵烈,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包厢门,将一室的狼藉、惊愕与那赝品带来的屈辱感彻底甩在身后。
      走廊灯光昏暗,他扶着冰冷的墙壁,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胃里早已空空如也,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滚烫的眼泪混杂着无法言说的痛苦,灼烧着他的脸颊和尊严。原来痛到极致,连哭泣都是无声的,只有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

      —————

      此刻的南城,洛施之正经历着强烈的早孕反应。
      孕吐来得凶猛且毫无规律。有时是清晨醒来,空荡荡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让她趴在洗手池边干呕得眼泪直流;有时是闻到楼下邻居家传来的饭菜油烟味,哪怕曾经是她喜欢的菜式,此刻也成了催吐的毒药;甚至只是想起某种食物的形状或气味,胃里便会条件反射地涌起酸水……
      她在夜深人静、被不适折磨得难以入眠时,会轻轻对着腹部低语:
      “你要坚强一点,妈妈也会很坚强……我们都要好好地。”
      声音软得像南城的雨,却又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韧劲。她的手覆在小腹上,掌心能感觉到微微的温热,那是生命的脉动,微弱却固执。
      她努力让自己正常,吃饭,睡觉,产检,按时服药。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破开云层,洒在月湖上,粼粼的,像碎了一湖的银。
      她走到窗边,看着那片静谧的湖光。
      “我会好好活着,”她对着湖面,也对着腹中的生命,轻声许诺,“我们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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