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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梧桐惊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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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那年的春天,教学楼后的老梧桐开花了,紫色的花序簇簇团团,风一过,便簌簌地落下一场静谧的花雨。
洛施之喜欢在午休时,拿着书躲到梧桐树下的那张石凳上。这里安静,能隔绝教室里隐约的喧嚣,也方便她避开那些需要跑跳的体育活动。
那天,她正低头看着书,一片阴影笼罩下来。她抬起头,看见顾胤廷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拿着一个篮球,额角还有未干的汗迹。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他身上跳跃,也在他脚边投下细碎的光斑。
他似乎是刚打完球路过,目光落在她摊在膝头的书上——那本《追忆似水年华》,厚厚的,与周围同学流行的漫画或青春小说格格不入。
“这书……好看吗?”他开口,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喘,清越却有些紧绷。
洛施之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主动跟自己说话。
“还……还好。”她垂下眼睫,轻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书页。
顾胤廷“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却也没有立刻离开。空气仿佛凝滞,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彼此间有些紊乱的呼吸。
就在这时,一片梧桐花恰好飘落,轻轻巧巧地停在了洛施之乌黑的发间。
顾胤廷的目光凝住了。他看着那抹紫色点缀在她如墨的发丝上,衬得她侧脸白皙得近乎透明。一种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伸手,替她拂去那朵花。
然而,手指刚微微一动,洛施之却像是受惊般,猛地站起身。
“我……我先回教室了。”她抱起书,几乎是落荒而逃,留下顾胤廷僵在原地,伸出的手指蜷缩着收回,最终只是默默拾起了那朵从她发间滑落的、尚带着她一丝体温的梧桐花。
那个午后,阳光,梧桐花,和她仓皇逃离时裙角扬起的细微弧度,连同心底那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一起被少年悄然收藏。
自从梧桐树下的短暂交谈后,洛施之发现,自己似乎总能“偶然”遇到顾胤廷。
交作业时,他会恰好在她后面,顺手帮她把本子放在那一摞的最上面;值日打扫,重活脏活总会被他不声不响地做完,留给她一些轻松的擦拭;甚至有一次,她因为低血糖在升旗仪式上微微晃了一下,下一秒,一瓶未开封的葡萄糖饮料便从旁边递了过来,他目视前方,仿佛只是随手之举。
他从不多说,也从不邀功,所有的关照都做得自然而然,甚至带着一点笨拙的掩饰。
而洛施之是敏感的。她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些“偶然”背后的刻意。心底不是没有泛起过涟漪,那种被默默注视、被小心对待的感觉,像细小的暖流,悄然浸润着她因身体和家境而有些自卑的内心。
但她不敢回应。她只能将这些小小的悸动和猜测,连同那个少年在阳光下格外清晰的身影,一起锁进日记本里,成为独属于自己的、酸涩又甜蜜的秘密。
有一次音乐课考试,轮到洛施之弹奏那首她练习了很久的《致爱丽丝》。她坐在那架有些年头的旧钢琴前,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凉。就在这时,她注意到钢琴右下角有两道浅浅的划痕——那是她之前练琴时不小心留下的。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弹奏。或许是因为紧张,中间有一段指法有些混乱,节奏也慢了下来。她脸颊发烫,几乎要放弃。
然而,就在她抬眼的瞬间,看到了坐在后排角落的顾胤廷。他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交头接耳或做小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专注而沉静,没有任何催促或不耐。
那一刻,洛施之奇迹般地平静下来。她重新找到节奏,流畅地弹完了剩下的部分。课后,她悄悄回头,发现顾胤廷的位置已经空了,仿佛刚才只是她的错觉。
但她知道,不是的。那份无声的鼓励,真实地落在了她的心上。
初夏的一节体育课,空气里已经浮动着燥热与蝉鸣的预兆。大部分同学都在操场上进行着体育项目的练习,喧哗声隐约传来,更衬得教学楼里一片难得的安宁。
顾胤廷和几个男生打了会儿篮球,汗水浸湿了额发。他借口回教室喝水,脱离了人群。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心底藏着一丝自己也未必明晰的期待——他知道,洛施之从不参与剧烈的体育活动,通常会在教室里看书,或者去梧桐树下坐着。
教室的后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目光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那个坐在窗边的身影。
洛施之没有看书。她侧身坐着,手臂搭在窗台上,正微微仰头,望着窗外。那株高大的梧桐树,枝叶繁茂,几簇淡紫色的花序几乎要伸进二楼的窗内,在她身上投下摇曳的、细碎的光影。
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她看得那样出神,连他推门进来的细微声响都未曾察觉。
顾胤廷放轻了呼吸,站在原地,不敢再上前一步,生怕惊扰了这静谧如画的一幕。他看着她安静凝视梧桐花的模样,那双平日里清澈又带着些许疏离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柔软情绪。她整个人沐浴在光和影里,像一尊被精心供奉的、易碎的琉璃美人,又像是不小心坠入凡间、暂时栖息在此处的精灵。
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比刚才在篮球场上奔跑时还要剧烈。
他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
少年所有的勇气,似乎在面对这样全然不设防的、静谧美好的她时,消失殆尽。他怕任何一丝声响,都会打破这梦境般的氛围,怕她会像受惊的蝴蝶,瞬间飞走。
最终,他只是默默地走到自己的座位,拿起水杯,动作轻缓得如同电影慢镜头。喝水的间隙,他的目光始终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洛施之似乎终于从发呆中回过神,轻轻动了一下。顾胤廷立刻垂下眼,假装整理桌上的书本,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
她转过头,似乎才注意到教室里的他,琥珀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短暂的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又低下头,翻开了桌上的课本。
仿佛刚才那个沉浸在梧桐花影中的女孩,只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但顾胤廷知道不是。那个画面,被他刻进了心底。直到很多年后,他依然能清晰地记起那个午后的每一个细节——阳光的角度,梧桐花的形状,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柔软,以及自己那震耳欲聋的心跳。
那是独属于少年时代,最盛大,也最无声的暗恋序曲中的一个温柔音符。
时间滑向毕业。
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伤感与憧憬的躁动。同学们互相在校服上签名,交换着写满祝福的同学录。
洛施之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眼前喧闹的人群。她的校服依旧干净如新,没有人来找她签名,她也鼓不起勇气去找别人。她看着被围在人群中央、神色淡然的顾胤廷,心里泛起淡淡的酸楚。他们之间,大概就要这样无声地告别了吧。
她低下头,从文具盒里拿出一张浅蓝色的信纸——那是她攒了很久的零花钱才舍得买的一小沓漂亮信纸中的最后一张。她拿起笔,犹豫了很久,最终只写下了一句简单的话:
“祝你前程似锦。”
没有署名。她不知道该如何署名,也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
她将纸条折成小小的方块,紧紧攥在手心,手心里全是汗。她打算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塞进他的书包或者课桌里。
然而,当她好不容易等到顾胤廷身边的人群散去,他独自走向教室后方储物柜的时候,她却看到另一个人笑靥如花地迎了上去,将一本精美的同学录递到他面前,声音清脆:“顾胤廷,给我写个留言吧!”
顾胤廷顿了顿,接过了笔。
洛施之看着那一幕,刚刚鼓起的勇气瞬间消散殆尽。她默默地将攥得温热的纸条塞回了自己的口袋深处,像是藏起了一个永远不见天日的秘密。
放学铃声响起,大家各自收拾东西,互相道别。洛施之背着书包,独自走出教学楼。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排已经开始凋谢的梧桐树,和那个在人群中依然挺拔出众的身影。
他终究没有过来。她也没有回头。
两条短暂交集的线,在青春的尾巴上,各自奔向不同的远方。
顾胤廷在人群散尽后,才走到洛施之之前坐过的位置旁。他俯身,从地上捡起了一枚小小的、草莓形状的粉色橡皮——那是她不小心掉落的。他认得这块橡皮,因为她总是舍不得用,只在画重点时才拿出来。
他将橡皮紧紧握在手心,仿佛握住了那个春天最后一点温暖的余烬。
他没有得到她的只言片语,她也不知道他珍藏了她多少无意间遗落的“星辰”。
这场盛大而无声的暗恋,在梧桐花落的季节里,仓促地画上了一个青涩的、充满遗憾的省略号。然而,那些浸润在静默时光里的注视、那些笨拙的守护、那些未能说出口的心事,却如同深埋的种子,在彼此往后漫长的成长岁月里,悄然生根,静待着重逢与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很多年后,顾胤廷依然能清晰地记起那个燥热的、无所事事的午后。
青春期过剩的精力与莫名的躁动无处安放,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窗外是聒噪的蝉鸣。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播放着不久前在校园梧桐树下看到的那个侧影——洛施之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低头看着书,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长长的睫毛垂着,安静得不像话。
就是那个瞬间,那个与周围喧嚣格格不入的、纯净又脆弱的侧影,像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地劈开了他混沌的少年心绪。一种陌生而汹涌的冲动攫住了他。他几乎是带着一种亵渎神圣般的罪恶与无法抑制的渴望,在想象中勾勒她的轮廓,幻想她那双清澈眼眸蒙上水汽的样子……
那是他第一次,在关于她的、混乱而炙热的幻想中,笨拙地宣泄了青春期的欲望。
事后的空虚与巨大的负罪感几乎将他淹没。他冲进浴室,用冰冷的水流冲刷身体,却冲不散脑海里那个清晰的影子,和那份烙印在生理本能深处的悸动。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完了。
洛施之。这个名字,连同那个午后的光影和随之而来的、混合着罪恶与极致快感的战栗,一起成为他所有隐秘欲望的源头,和青春期最盛大、最无法言说的秘密。
此后经年,无论是在异国他乡冰冷昂贵的公寓里,还是在觥筹交错后独处的深夜,那个安静的侧影,那个低垂着脖颈的脆弱弧度,都成了他无数次在孤独与压力中,用以慰藉和确认自身存在的唯一幻象。他曾在无数个深夜里,靠着回忆和想象,念着她的名字,沉沦在欲望的漩涡里。她是他的春药,也是他无法摆脱的魔咒。
这或许就能解释,为何重逢后,他会对给她做饭这件事,抱有如此深的执念。
看着她坐在餐桌旁,小口吃着他亲手做的、符合她所有挑剔口味的食物,脸颊微微鼓起,眼神满足而放松时,他内心那种汹涌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占有欲和满足感,是任何商业并购的成功都无法比拟的。
这不仅仅是在照顾她。这更像是一种隐秘的确认和仪式——看,我终于能堂堂正正地,将我曾只能在肮脏幻想中触碰的月光,拢入我的烟火人间。我用最寻常的米粒炊烟,喂养我求而不得多年的妄念。她的依赖,她的满足,是对他过往所有不堪欲望最极致的净化与救赎。
同样,他如此执着于和她窝在那个不算宽敞的公寓里,也是一种心理上的迫切需求。
顾家大宅太压抑,那些别墅太冰冷,充满了算计与审视。他需要的是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紧密的、能清晰感受到彼此呼吸和体温的空间。在那个小家里,没有顾家的阴影,没有继承人的枷锁,他只是顾胤廷,是她的男人。他需要这种物理上的紧密无间,来填补内心深处因常年身处权力漩涡而产生的巨大空洞与不安。只有在她身边,在她那个充满了书卷气和她身上淡淡清甜气息的小空间里,他才能真正放松下来,感受到一股暖意。
所以,只有洛施之能轻易挑起他最深的不安。
因为她是他唯一的软肋,是他所有精密计算和冷酷面具下,唯一鲜活跳动、不受控制的部分。她的一颦一笑,她的健康安危,她可能受到的委屈,都能轻易撕裂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让他方寸大乱,甚至不惜一切代价。他恐惧失去她,恐惧回到那个没有她的、冰冷而空洞的世界。
也唯有她,能抚平他灵魂深处的不定。
无论在外经历了怎样的风浪,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只要回到她身边,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感受到她安静地陪伴,或者仅仅是看着她专注做自己的事情时沉静的侧脸,他内心那些躁动的、黑暗的、不确定的因子,就会奇异地沉淀下来。她是他的锚,是他在这浮华喧嚣世界里,唯一确定的归处。
梦与现实,有时在他深陷的执念里,界限已然模糊。
有时会在深夜惊醒,下意识地伸手去探身边,直到触碰到她温热的身体,感受到她平稳的呼吸,那颗悬在半空的心才会重重落回实处。他会就着窗外微弱的光线,久久地凝视她的睡颜,确认这不是他另一个求之不得的幻梦。
他的执念,早已超越了少年时期懵懂的心动,也超越了成年后势在必得的占有。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依赖,是血肉与骨骼的深刻记忆,是灵魂在茫茫人海中,对另一半缺失拼图的疯狂追寻与牢牢禁锢。
非她不可。
从他十五岁那个燥热的午后起,他的人生,他所有的欲望、不安、渴望与救赎,就都只与一个名字紧密相连。
洛施之。
他逃不掉,也不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