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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变量自白(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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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篇番外】《变量自白》
文/顾月满
镜海的夏天,总是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我回来,与其说是帮母亲打理生意,不如说是一次对庸常生活的叛逃。父亲的电话像永不间断的背景音,提醒着我那个在远方等待我的、由责任和规矩构筑的未来。
然后,我看见了沈时疏。
起初,他只是一个错误的像素点。在过度饱和的游客背景板里,他穿着熨帖的卡其裤和白衬衫,像一座被海浪冲上岸的冰山。他在正午的沙滩上赤脚站立,面无表情,仿佛感觉不到沙子的滚烫。有趣。我嗅到了一种同类的气息——疏离。但他的疏离里,有一种更决绝的东西,一种……与整个世界断联的破碎感。
风暴那天,我在岬角看见他。他站在狂风暴雨里,身形摇摇欲坠,脸上却是一种近乎神游天外的冷静。那不是勇敢,是麻木。那一刻,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一件正在碎裂的、完美的艺术品。我冲过去把他拉回来,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程序运行错误的弹窗。我确定,他是个疯子,或者是个天才。也许两者都是。
他开始跟踪我。笨拙得令人发笑。那辆电动车在他手下像个不听话的牲口。我故意把他引到野海滩,躺在礁石上假寐。我能感觉到他停在远处,像一台无法理解“浪费时间”这个指令的机器,在默默记录。我几乎能想象他笔记上的内容:“对象行为:静态暴露。目的:未明。”
我任由他跟踪。这成了我无聊夏日里最上等的乐子。直到第三天夜里,在那片黑沉沉的海滩上,他对我提出了我这辈子听过最奇怪的要求。
“你可以做我的锚点吗?”
我几乎要笑出来。用这么理性的词,包装一个如此感性的需求。我走近他,用烟雾去试探那层看不见的边界。然后,我听到了那个让我灵魂都为之一颤的比喻。
“我的罩子……下雨了。”
操。我瞬间就懂了。不是逻辑上的懂,是灵魂层面的共振。那层隔开他与世界的罩子,内部正在崩溃。他站在我面前,冷静地报告着他内心的洪灾。这太他妈的……诗意了。也太他妈的绝望了。
我答应了。不是因为善良,是因为好奇,以及一种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需要的感觉。当我提出要看他的笔记,他递过来时那僵硬的姿态,像在交出他的灵魂。我快速翻阅,那些将我解构成冰冷数据的文字,没有激怒我,反而让我看到了本质。
“用秩序诊断失序。你很矛盾。”我说。
他何止矛盾。他是一座用理性逻辑构建起来、用以防御情感的堡垒,而内部正在被情感的水灾淹没。这简直是人类困境最极致的隐喻。
我的“治疗方案”与其说是治疗,不如说是一场针对他核心防御系统的定点爆破。我带他飙车,摘掉他的帽子,是为了摧毁他对“安全边界”的物理依赖。逼他喝酒,朝他脸上吹烟,是想看看他冰封的表象下是否还有生理性的反应。教他打鼓,是把他推向“失控”的深渊,让他亲身体验秩序之外的宣泄。
当我从背后握住他的手,带动他狠狠砸向鼓面时,我感受到他手腕的僵硬和随后爆发的力量。当我在鼓声停歇后抱住他,手掌贴上他心口,感受到那失序的狂跳时,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发现自己不再满足于只是“弄乱”他。我开始设计更系统的“程序”。追落日,是为了在他心里种下“主动奔赴美好”的种子。赶海时背他回去,是为了让他体验“依赖”可以不是负担。星空下,我告诉他“承认不理解是一种更高级的秩序”,这话是说给他听,又何尝不是说给我自己听?
看着他对着孤树流泪,在沙滩上安然入睡,我知道,我的变量介入成功了。他的罩子正在从墙壁变成过滤器。
但我自己的变量却失控了。我本该在八月底离开。我改了机票。一次,又一次。我用“需要看到他康复”的理由说服自己,但心底知道,我只是不想成为那个“撤离的脚手架”。
双虹出现的那一刻,他站在那里,眼泪混着雨水,但眼神是清明的,是“在场”的。我知道,他回来了。我的任务完成了。
我该走了。
最后一天,他生日。我把权限还给他。他带着我重走我们所有的路,像一场无声的告别。夜晚的海边,我为他唱了那首《现象之雨》。我把所有的哲学思辨和说不出口的感情,都塞进了歌词里。他哭了,却又笑了。那生涩的嘴角弧度,是我赢得的最高勋章。
我说:“开心的时候,就要笑。”
他看着帐篷顶的营灯,说:“像民宿的吸顶灯。”
我的心像被狠狠捏了一下。他会在失眠的夜里想起我。
第二天清晨,我拿走他的帽子,留下了我的烟,和打火机。这是一个仪式,一个交换。我带走了他一部分伪装,留给他一部分我的印记。
骑电动车离开时,后视镜里,镜海在一点点缩小。我知道,我带回国的行李里,将永远有一座下雨的孤岛,和一个在岛上终于学会微笑的冰山。
父亲的世界在等我。但我的心里,已经为另一个世界预留了永久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