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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尘埃暂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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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振邦最终派了赵大山手下一位极稳妥的司机，去邻县将李明睿接了过来。当吉普车卷着尘土驶入镇政府大院时，已是傍晚时分。
车门打开，李明睿跳下车，十七岁的青年，个子蹿得很快，几乎快赶上李振邦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摆脱束缚、踏入新天地的兴奋与好奇。他穿着一身沾了灰的志愿者马甲，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
“爸！”他看到站在院中等他的李振邦，眼睛一亮，快步跑过来，但在距离几步远的地方又下意识地停住，收敛了些许跳脱，带着点面对父亲威严时固有的拘谨。
李振邦看着他，几日不见，儿子似乎又瘦了些，但眼神清亮，那股蓬勃的少年气，与这满目疮痍的灾区环境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带来一丝生机。他心中有气，但更多的，是看到他平安无事后的如释重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儿子闯入了他此刻最不愿被窥探的领域。
“胡闹。”李振邦最终还是沉着脸吐出这两个字，语气却比电话里缓和了许多，“不是让你好好在家待着，你妈知道吗？”
“我就是想来帮忙，也想……看看您，妈妈那边还不敢说。”明睿小声嘟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李振邦的肩膀，搜寻着什么。
就在这时，陈晨听到动静，从临时指挥部的板房里走了出来。他刚结束一场协调会，脸上还带着未褪的专注与疲惫，看到院中的李明睿，明显愣了一下。
“明睿？”陈晨有些惊讶，随即看向李振邦。
“陈晨哥！”明睿看到陈晨，脸上顿时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那笑容里的亲近和依赖，比对李振邦时自然得多。他几步绕过父亲，跑到陈晨面前，“你真的在这里！我看到新闻说这边灾情重，担心你们！”
陈晨看着眼前比自己还略高一点的少年，心底一片柔软。在市里时，明睿就时常找他问功课，聊些年轻人感兴趣的话题，对他有种超越年龄的信任。他温和地笑了笑，拍了拍明睿的胳膊：“路上辛苦了吧？这里条件差，你怎么跑来了？”
“我们学校组织送物资，我报名了！”明睿语气雀跃，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点告密似的意味，“我爸不让我来，我偷偷报的名！”
李振邦看着儿子与陈晨之间那种自然而亲昵的互动，看着陈晨对明睿流露出的、毫不设防的温和，心中五味杂陈。他走上前，打断了两人的交谈：“行了，别站在这里。先去安置点看看，然后吃饭。”
他带着明睿去了相对条件好一些的安置点，看了看明睿所在的志愿车队运送过来的物资分发情况。明睿看着那些失去家园的群众，看着比自己还小的孩子蜷在临时帐篷里，脸上的兴奋渐渐被一种沉重的触动所取代，安静了许多。
晚饭是在镇食堂吃的，简单的青菜馒头，外加一点咸菜。明睿饿坏了，吃得狼吞虎咽。李振邦和陈晨坐在他对面，两人都吃得不多，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默。
席间，明睿的目光不时在父亲和陈晨之间逡巡。他看到父亲将盘子里唯一的一个荷包蛋，极其自然地夹到了陈晨的碗里，而陈晨只是微微顿了一下，便低头默默吃了，耳根却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他看到父亲说话时，陈晨专注倾听的眼神，那眼神里有尊敬，有关切，还有一种……他无法准确描述，却觉得格外触动人的深沉光晕。他也看到，陈晨偶尔咳嗽一声，父亲虽未说什么，眉头却会几不可查地蹙起，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那是他担心或思考时惯有的小动作。
这些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互动，串联起来，在少年敏感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重重的石子。他隐约确认，父亲和陈晨哥之间，有一种不同于普通上下级，也不同于他和陈晨哥之间那种兄弟般情谊的……东西。那是一种更深沉的、更紧密的、仿佛容不下第三人插足的联结。
吃完饭，天色已彻底黑透。李振邦将明睿安排在镇招待所一个相对干净的单间，紧挨着他自己的房间。
“今晚就住这里，明天一早，必须跟着车队回去，听到没有？”李振邦语气严肃。
“知道了，爸。”明睿这次答应得很干脆。他看了看站在父亲身后半步远的陈晨，忽然开口：“陈晨哥，你住哪个房间？”
陈晨被问得一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李振邦，才回答道：“我……住在指挥部旁边的临时宿舍。”
“哦。”明睿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但那双酷似李振邦的深邃眼眸里，却闪过了一丝了然的光芒。
李振邦眉头微蹙，总觉得儿子今晚安静得有些反常。
安顿好明睿，李振邦和陈晨一前一后走出房间，站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忙碌喧嚣的一天过去，夜晚的寂静将两人包围。
“明天……”陈晨低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明睿的到来，像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打破了他们之间艰难维持的平衡。
“明天送他走。”李振邦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他看着陈晨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瘦的脸庞，想到孙莉可能还在暗处观察，想到钱贵虽倒但余波未平，想到儿子那探究的眼神……一股巨大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陈晨的脸颊，但手指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克制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轻轻按了按。
“放心。”他只说了这两个字，却重若千钧。
陈晨感受着肩膀上那只大手传来的温度和力量，点了点头。纵使前路风雨飘摇，只要这个人在身边，他便有无穷的勇气。
他们不知道的是，隔壁房间的门缝后，少年屏住呼吸，将父亲那句低沉的“放心”和那片刻的沉默，尽数收于耳中，印在心里。
尘埃虽暂定，但少年心中掀起的波澜，或许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