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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淬火与寒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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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点项目督查组的办公室设在市政府辅楼的三层，一个采光不甚良好、常年需要开着日光灯的角落。与主楼那种开阔、气派的格局不同，这里显得逼仄而拥挤。陈晨被分配到一个靠墙的工位，桌面上已经堆放着半人高的卷宗，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偶尔夹杂着速溶咖啡和泡面的混合气息。
组长姓严，人如其名，是个五十岁上下、面容刻板、不苟言笑的老资格。他简单地给陈晨介绍了组里的情况和当前重点督查的几个项目，语气平淡，公事公办，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组里算上陈晨，一共五个人，除了严组长，另外三位也都是些在机关里不甚得意、或被“发配”至此的中年干部，脸上或多或少带着些混日子的麻木和谨慎。
陈晨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多少波澜。大家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便又埋首于自己面前如山的材料中。那种沉闷压抑的气氛，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严组长递给陈晨一摞资料，是关于“北城区老旧管网改造工程”的前期立项、招标和资金拨付文件。“小陈，你先熟悉一下这个项目。这是今年的重点民生工程，投资额度大，社会关注度高。下周三开始，我们要进驻项目指挥部进行第一阶段督查，你负责梳理招标程序和第一批材料采购的合规性。所有疑点，无论大小，都必须记录在案，形成底稿。”
陈晨接过那沉甸甸的资料，点了点头：“好的，严组长，我明白了。”
他没有多余的话，立刻投入了工作。翻开第一页，就是密密麻麻的审批意见、专家论证、会议纪要。他知道，严组长给他的这个任务，看似基础，实则是个烫手山芋。招标和采购是项目中最容易出问题的环节，牵扯的利益方众多，关系盘根错节。让他这个新人来啃这块硬骨头，既是试探，也可能是一种隐形的下马威——做好了，是分内之事，做不好，或者得罪了人，责任全在他自己。
他沉下心来，一行行、一页页地仔细阅读。得益于在李振邦身边工作时培养出的严谨和对细节的敏锐，他很快发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比如，某家最终中标的公司，其资质条件与招标文件中的某些特定要求，契合得有些过于“完美”；再比如，第一批采购的某种管材，其品牌和规格与设计图纸中的推荐品牌存在细微差异，虽然也在允许范围内，但价格却高出市场同类产品一截。
他将这些疑点一一记录下来，标注出处，形成初步的核查思路。这个过程是枯燥且耗费心力的，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专注。办公室里只有纸张翻动和键盘敲击的声音，偶尔有人起身去接水，或者低声交流一两句工作，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这种与世隔绝般的寂静，与青峦镇那种虽然混乱却充满生机的忙碌截然不同，它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消耗战，一点点磨掉人的锐气和活力。
几天后，督查组第一次内部碰头会。陈晨将自己梳理出的疑点做了汇报，言辞谨慎，只陈述事实，不做主观推断。然而，他话音刚落，组里一位姓赵的老同志就慢悠悠地开口了：“小陈同志工作很细致嘛。不过，招标工作都是经过专家评审、领导小组集体决策的，程序上肯定是没问题的。你说的那个中标单位，是咱们市里的老牌企业，信誉一向很好。至于管材品牌，设计图纸也只是推荐，最终采购考虑综合成本和质量，选用价格稍高但质量更稳定的品牌，也是合情合理的。”
另一位姓钱的女同志也附和道：“是啊，小陈，咱们督查工作要严谨，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能钻牛角尖。有些时候，过于较真，反而会影响项目进度，给基层同志增加不必要的负担。”
两人的话听起来语重心长，像是在教导新人，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和稀泥态度，以及对陈晨这种“较真”行为的不以为然。严组长坐在主位，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最后只是说：“疑点记录在案，后续实地督查时重点核实。小陈继续保持这种认真负责的态度。散会。”
陈晨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他明白，自己触碰到了某种无形的界限。在这个看似严肃的督查组里，也并非铁板一块，存在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潜规则”——督查要有，但不能太深入；问题要提，但不能让被督查方太难堪。他这种一上来就直指核心敏感环节的做法，显然打破了某种平衡。
他感到一阵无力，还有一种冰冷的失望。在青峦镇，解决问题是唯一的目标，所有阻碍都可以被踏平。而在这里，解决问题似乎远不如维持某种微妙的平衡重要。
与此同时，主楼李振邦的办公室里，也正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
孙莉的电话是在一个下午直接打来的，李振邦避开了他的秘书，语气是压抑着怒火的冰冷：“李振邦，我们谈谈明睿的事情。”
李振邦心头一沉，预感到风暴来临：“你说。”
“我咨询过律师了。”孙莉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以你目前的工作性质，长期加班、频繁出差，甚至不顾危险跑去灾区，根本无法给明睿提供一个稳定、安全的成长环境。而且，我听说你和那个陈晨……”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李振邦的反应，然后才继续说，语气更加尖锐：“你们之间的关系，在单位里传得风言风语，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对明睿的心理健康会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我要求变更明睿的抚养权，以后明睿跟我生活，你可以定期探视。”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孙莉以如此正式且不留情面的方式提出争夺抚养权，李振邦还是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握紧了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但声音依旧维持着可怕的平静：“孙莉，工作性质不能作为剥夺抚养权的理由，这一点律师应该也告诉过你。我在青峦镇是执行公务，不存在不顾危险。至于其他的，”他顿了顿，语气加重，“都是无稽之谈，请你不要听信谣言，更不要用这些莫须有的事情来伤害明睿。”
“无稽之谈？”孙莉在电话那头冷笑一声，“李振邦，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隐藏得很好？你看陈晨的眼神，你对他那种超乎寻常的维护，你真当别人都是瞎子吗？王静处长都提醒过我，让我注意影响！我不想我的儿子在一个不正常的家庭环境里长大！”
王静！果然是她！李振邦的眼底掠过一丝厉色。这个女人，不仅在单位里步步紧逼，竟然还将手伸到了他的家庭，利用孙莉来对他进行围剿。
“孙莉，”李振邦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我们之间的问题，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不要牵扯到别人，更不要拿来作为攻击的武器。明睿已经十六岁了，他有自己的判断力。抚养权的问题，不是你我单方面能决定的，需要尊重明睿的意愿，也需要法律来判断。我希望我们能冷静下来，理智地沟通，而不是用这种方式互相伤害。”
“理智？沟通？”孙莉的声音陡然拔高，“李振邦，当你和那个陈晨在灾区‘并肩作战’、形影不离的时候，你想过理智吗？你想过明睿吗？我现在很理智！我就是要让明睿离开那个环境！律师函我会很快寄给你，我们法庭上见！”
“啪”的一声，电话被狠狠挂断，忙音像一根尖锐的针，刺穿着李振邦的耳膜。
他缓缓收起手机，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一股巨大的、深沉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办公室宽敞明亮，他却觉得四面八方的墙壁都在向自己挤压过来。事业的桎梏，情感的禁忌，家庭的危机……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在中央，动弹不得。
他想起儿子明睿那张日渐成熟、却依旧带着少年稚气的脸。如果真要对簿公堂，无论结果如何，对明睿的伤害都是不可估量的。他该怎么办？妥协？放弃？不，他不能。无论是为了明睿，还是为了……陈晨，他都不能退缩。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窗外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上。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繁华却冰冷的轮廓。他拿出手机，点开加密邮箱，没有任何新邮件。他知道陈晨此刻定然也在独自承受着压力，他不想让自己的烦恼再去增加对方的负担。
他需要冷静，需要思考，需要找到破局之法。王静的攻势一环扣一环，孙莉的爆发绝非偶然。这不再仅仅是工作上的倾轧，而是全方位的围猎。他仿佛能听到命运齿轮转动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正将他推向一个必须做出抉择的十字路口。
而另一边，陈晨在督查组办公室加班到深夜。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日光灯发出单调的嗡鸣。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看着电脑屏幕上尚未完成的核查报告。那些冰冷的文字和数据，仿佛带着某种嘲讽的意味。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辅楼楼下空无一人的院落，以及远处主楼零星亮着的灯光。其中一盏，或许就属于那个他此刻无比想念、却又不能轻易靠近的人。他想起李振邦加密邮件里那句“有我”，心中稍安，但现实的重压却丝毫未减。
他知道，自己必须在这“淬火”般的磨练中迅速成长起来，变得更强，更坚韧，才能不被这无形的寒冰所冻结，才能有资格……站在那个人的身边，共同面对未来的惊涛骇浪。他握了握拳，感受着指尖的冰凉，眼神却逐渐变得坚定。他回到座位，重新投入工作，键盘敲击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固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