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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窗外惊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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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潮汹涌的状态下流逝。陈晨如同陷入了一片泥泞的沼泽,在督查组繁重且充满掣肘的工作中艰难跋涉。他提交的关于管网改造项目招标环节的初步核查报告,如同石沉大海,在严组长那里没有激起任何浪花,既没有得到肯定,也没有被否定,只是被归入了待后续深入核查的档案夹里。组里的其他同事依旧保持着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接,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他像一个孤岛,被隔绝在某种无形的屏障之后,每天面对的是冰冷的文字、繁琐的程序和无处不在的、软绵绵的阻力。他开始更加沉默,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对业务知识的学习和对规则漏洞的钻研中,像一头受伤的幼兽,在孤独中默默舔舐伤口,并磨砺着自己的爪牙。
李振邦则如同走在一条越来越窄的钢丝上。孙莉那边果然寄来了律师函,措辞正式且强硬,要求变更抚养权。他没有立刻回复,而是通过朋友介绍,私下咨询了一位专打婚姻家庭官司的资深律师。律师的分析并不乐观:虽然李振邦的经济条件、社会地位均优于孙莉,但孙莉提出的“工作性质不稳定、无法提供持续陪伴”以及“家庭环境存在争议”这两点,在法官考量孩子最大利益时,确实可能成为不利因素,尤其是后者,如果对方能拿出一些“证据”或造成一定舆论影响,情况会更加复杂。
“李处长,目前最好的策略,是尽量与对方协商,争取庭外和解。同时,您需要注意,尽可能减少出差,多花时间陪伴孩子,并……注意维护个人形象,避免授人以柄。”律师委婉地提醒道。
“授人以柄”四个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李振邦心中最敏感、也最无力的地方。他感到一种深刻的荒谬和愤怒,他与陈晨之间那份发乎情、止乎礼,甚至尚未真正宣之于口的情感,竟然成了别人攻击他、威胁他家庭完整的武器。这种无处申辩的憋闷,几乎要将他撑裂。
王静那边则依旧是不动声色的步步紧逼。在一次关于某个新兴产业园区规划方案的讨论会上,她再次以“锻炼年轻干部”为由,提出让陈晨作为督查组的联络员,深度参与该项目的后续跟踪督查。这个项目涉及大量专业技术和复杂的利益协调,让一个缺乏相关背景的年轻干部介入,其用意不言自明——要么知难而退,颜面扫地;要么硬着头皮上,在陌生的领域里犯错。
李振邦在会上据理力争,指出专业人做专业事的必要性,但王静轻飘飘一句“不会可以学嘛,年轻人就是要多挑战,我们当年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便将他所有的理由化解于无形。最终,领导还是采纳了王静的建议。李振邦看着王静那志得意满的眼神,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体系内,他或许能够暂时护住陈晨不受明枪伤害,但却无法完全抵挡这些来自规则内部的、源源不断的暗箭。这种无力感,比面对青峦镇的狂风暴雨时,更让他感到窒息。
就在他心情最为灰暗的时候,一封意外的邀请函送到了他的办公桌上。是本市工商联和企业家协会联合举办的一个半官方性质的“新时期经济发展与企业家精神”高峰论坛,邀请部分政府官员、专家学者和知名企业家参加。这类论坛往常他大多会让分管副职或者相关处室负责人去参加,但这一次,论坛议程上一个熟悉的名字吸引了他的目光——郑远东。
郑远东,他大学时代睡在下铺的兄弟,曾经也是一个满怀理想、指点江山的青年。毕业后,郑远东没有像大多数同学那样进入体制,而是选择了一条当时看来颇为冒险的道路——下海经商。这些年,李振邦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知道他似乎做得风生水起,涉足电子和外贸领域,是本地商界一个颇有名气的人物,但两人各自忙碌,联系渐少。
鬼使神差地,李振邦决定亲自去参加这个论坛。
论坛设在市会议中心一个宽敞明亮的现代化大厅里。与市政府大楼里那种庄重肃穆的氛围不同,这里充满了某种跃动的、富有活力的气息。穿着各异的企业家们侃侃而谈,交换名片,言语间充满了对市场、对技术、对未来的兴奋与憧憬。李振邦坐在靠前的位置,一身深色西装,与周围略显随意的商业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会议开始,几位领导和学者做了宏观政策和发展趋势的报告,内容固然精彩,但依旧是李振邦熟悉的那套话语体系。直到郑远东作为企业家代表上台发言。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蓝色休闲西装,没有打领带,身形比大学时发福了一些,但眼神锐利,精神矍铄,站在讲台上自信从容,侃侃而谈。他没有照本宣科,而是从自己企业最近攻克的一项技术难题说起,谈到国际市场的风云变幻,谈到对国内消费升级趋势的判断,谈到民营企业面临的机遇与困境。他的语言生动、直白,甚至带着点江湖气,却充满了真知灼见和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有人说,我们这代人赶上了好时候,是时代造就了我们。这话没错!”郑远东声音洪亮,带着感染力,“但这个时代也给每个人提供了前所未有的选择权!关键在于,你敢不敢跳出舒适区,敢不敢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体制内是安稳,是平台,但有时候,也是一口温柔的陷阱,消磨人的锐气和创造力!在外面,市场不相信眼泪,只认可价值。你做得不好,客户用脚投票,企业立马倒闭;你做得好,就能创造就业,贡献税收,甚至推动一个行业的技术进步!这种直面市场、创造价值的成就感,是任何虚名都无法替代的!”
他的话,像一道强烈的闪电,劈开了李振邦脑海中那片浓稠的迷雾。他坐在台下,听着老同学充满激情和力量的演讲,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自己办公室里那些堆积如山的、意义暧昧的文件,浮现出王静那看似温和实则冰冷的笑容,浮现出孙莉律师函上那些冰冷的文字,浮现出陈晨在督查组办公室里那孤独而倔强的背影……一种前所未有的刺痛感和……羡慕感,交织着涌上心头。
论坛茶歇时,郑远东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李振邦,大笑着快步走了过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家伙!李处长!真是你啊!我还以为看花眼了呢!你这尊大佛,怎么有空莅临我们这俗人的场子了?”
熟悉的调侃语气,瞬间拉近了时光的距离。李振邦笑了笑,有些勉强:“来看看,学习学习。”
郑远东上下打量着他,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郁色,收敛了笑容,压低声音:“怎么?遇到难处了?我看你气色不太对。咱们老同学,别见外,有事说话。”
面对老友真诚的关切,李振邦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动了一下。他没有细说,只是含糊地叹了口气:“工作上的事,烦心而已。”
郑远东了然地点点头,没有追问,而是拉着他走到窗边人少的地方,递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上,深吸了一口,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城市景象,意味深长地说:“振邦,咱们认识多少年了?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在体制内,你混到这个位置,不容易。但有时候,我看你们那套,真是觉得累得慌。明明很简单的事情,非要绕十八个弯,讲究个平衡,顾忌个影响,活得憋屈!”
他吐出一个烟圈,继续说道:“我不是说体制不好,它有它的作用和价值。但对于有想法、有能力、想真正干点实事的人来说,外面的天地,真的更广阔。别的不说,就两个字——自由。思想的自由,行动的自由,为自己价值负责的自由!”
“自由……”李振邦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这个词对他而言,已经太过陌生。他的每一个决策,每一步行动,甚至每一次情感的流露,都被无数的规则、目光和潜在的后果所束缚。他就像一台精密仪器上的齿轮,虽然重要,却永远只能沿着预设的轨道运行。
“远的不说,”郑远东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就说你手下那个叫陈晨的年轻人,我听说最近日子不太好过?”
李振邦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郑远东摆了摆手:“别紧张,我没打听什么。是上次跟几个朋友吃饭,听人闲聊提起的,说是个好苗子,就是有点耿直,不懂‘规矩’,被人扔到督查组去‘锻炼’了。唉,可惜了……要是放在我公司,这种有冲劲、有原则、肯钻研的年轻人,我绝对当宝贝一样供起来,给他平台,给他资源,让他放手去干!哪像你们,非得把棱角磨平了,把锐气耗尽了才甘心?”
他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击在李振邦的心上。他看着郑远东眼中那种对人才的珍惜和对自己事业的热忱,再想到陈晨此刻可能正面对的无形挤压和消耗,一种强烈的愧疚感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连自己在意的人都无法好好保护,甚至可能因为自己的关系而让对方陷入更艰难的境地,这算什么?
论坛结束后,郑远东热情地邀请李振邦一起吃晚饭,说要好好叙叙旧。李振邦以晚上还有事为由婉拒了。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消化今天所听到、所感受到的一切冲击。
他独自一人开车回家。夜色中的城市灯火辉煌,但他却感觉前所未有的迷茫。郑远东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巨大的涟漪。“自由”、“价值”、“舒适区的陷阱”……这些词汇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与他目前面临的困境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冲动。
他将车停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僻静公园旁边,没有立刻下车,只是静静地坐在驾驶座上,看着窗外影影绰绰的树影。手机屏幕亮起,是加密邮件系统的提示音。他点开,是陈晨发来的,内容依旧简短,汇报了今天去一个项目现场勘查的情况,语气平静,但他却能读出字里行间那份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坚持。
他看着那寥寥数语,眼前仿佛出现了陈晨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拿着图纸与施工方据理力争的认真模样;出现了他在昏暗的台灯下,蹙眉研究复杂条款的侧影。这个年轻人,正在为了心中的那点原则和坚持,独自承受着风雨。而自己呢?难道真的要一直这样,被困在这座看似华丽、实则冰冷的“玻璃牢笼”里,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外面挣扎,甚至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受到更多的伤害吗?
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胆的、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如同惊蛰时节的第一声春雷,在他沉闷的心湖深处,轰然炸响。
或许……郑远东说的是对的。
或许……他真的该考虑,换一种活法了。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野草般开始在他心中疯狂滋长。他感到一阵心悸,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恐惧与兴奋的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