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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破晓之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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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远东那番如同惊雷般的话语,在李振邦的心湖中持续激荡,久久未能平息。“自由”、“价值”、“舒适区的陷阱”这些词语,像一颗颗具有生命力的种子,在他那片被规则和压力板结已久的心田里,顽强地寻找着破土而出的缝隙。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承受来自王静和孙莉的压力,而是开始以一种全新的、带着批判和审视的眼光,来重新打量自己身处了半生的这个“玻璃牢笼”。
他发现,自己过去许多引以为傲的“沉稳”、“周全”、“善于平衡”,在某种程度上,不过是一种在既定规则下求生存、求发展的精妙计算。他像是一个技艺高超的棋手,始终在别人划好的棋盘上,按照既定的规则与对手周旋,却从未想过,自己是否可以成为那个制定规则、甚至跳出棋盘的人。郑远东所展现的那种基于市场逻辑、直面价值创造的生命力,对他而言,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却又充满诱惑的世界。
这种思想上的躁动,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他的工作状态。在一次审议某个部门年度预算的会议上,当该部门负责人照例用“保障基本运行”、“满足刚性需求”等模糊字眼来为一项明显冗余的人员经费辩护时,李振邦没有像往常那样,在讨价还价后最终妥协,而是罕见地沉下了脸,用手指敲着那份预算说明,语气严厉:
“保障基本运行?满足刚性需求?这些话我已经听了十几年!我要看到的是具体的数据支撑,是效率提升的量化指标!财政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每一分都要花在刀刃上。如果连自己都说不清楚这笔钱非花不可的理由,凭什么要求财政无条件保障?拿回去,重新做,做不清楚,这项预算就别想过!”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和决绝,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那位部门负责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显然没料到一向讲究“平衡艺术”的李振邦会如此不留情面。连主持会议的领导也投来略带诧异的目光。
李振邦知道自己有些失态,这不符合他多年来的行事风格,容易得罪人,但他心中却涌起一种奇异的快意,一种打破某种无形枷锁的释放感。他忽然明白,所谓的“成熟”和“稳重”,很多时候不过是怯懦和妥协的遮羞布。
会后,王静端着茶杯,状似无意地走到他身边,嘴角带着那抹熟悉的、意味深长的笑意:“振邦处长今天火气不小啊。是不是最近家里……或者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大家都是同事,有什么困难可以说出来,组织上能帮一定会帮。”
她的话语充满了“关怀”,但李振邦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关怀下面冰冷的试探和幸灾乐祸。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平静无波:“劳王处长挂心,我很好。只是觉得,有些工作,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和稀泥了,该较真的时候,就得较真。这也是对工作负责。”
王静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那是自然,振邦处长觉悟就是高。”她深深地看了李振邦一眼,转身离开。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看你能硬气到几时。
李振邦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无疑是在向王静,也是向这个体系的某种惰性公开宣战。他不再满足于在规则内防守,他开始尝试着去挑战规则本身,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角。这很危险,但却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活着的感觉。
与此同时,陈晨在督查组的“淬火”也在持续。他负责跟进的那个新兴产业园区项目,果然如预想般棘手。项目涉及多家高科技企业入驻,土地平整、标准厂房建设、配套基础设施等子项目错综复杂,技术标准高,协调难度大。项目指挥部的那帮人,表面上对他这个市里来的“钦差”客客气气,但一涉及到具体问题,尤其是可能触及某些既定利益或暴露管理疏漏的地方,便开始打起太极,搬出各种专业术语和客观困难,试图将他绕晕或者吓退。
若是以前那个刚从学校毕业、只有一腔热血的陈晨,或许真的会束手无策。但经历了青峦镇的生死考验,尤其是在李振邦身边耳濡目染,他学会了更冷静、更策略地去应对。他没有被对方的烟雾弹所迷惑,也没有轻易动怒,而是沉下心来,做了三件事:
第一,恶补专业知识。他利用一切业余时间,查阅了大量关于园区规划、工程建设、招商引资方面的书籍、政策和案例,甚至私下向一些信得过的、有相关背景的同学朋友请教。他不再满足于做一个外行的监督者,他要让自己至少在关键问题上,具备与对方对话的资格。
第二,寻找突破口。他发现,园区配套的污水处理厂建设进度严重滞后,而这是影响企业入驻的关键瓶颈。他避开项目指挥部,直接深入到施工现场,与施工员、监理方甚至一线工人聊天,从只言片语中拼凑信息。他还通过公开渠道,调阅了污水处理厂设计单位、施工单位的资质和过往业绩。
第三,借助“尚方宝剑”。他没有将自己的发现直接捅破,而是整理了一份条理清晰、数据详实、只陈述客观事实和存在风险的《督查情况反映》,通过督查组的正式渠道,报送给了分管市领导和相关职能部门。在报告中,他刻意隐去了个人判断,只是将进度滞后的现状、可能造成的后果以及涉及的相关责任方,白纸黑字地列了出来。
这一招,看似规矩,实则犀利。报告一旦进入正式流转程序,就不再是督查组内部可以消化的事情,相关领导和部门必须做出回应。果然,报告送出后没两天,分管副市长就在报告上做出了措辞严厉的批示,要求项目指挥部限期整改,并上报情况说明。
项目指挥部的态度立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弯,指挥长亲自打电话给严组长,语气焦急地解释,并主动邀请督查组“加强指导”。严组长放下电话,看着坐在工位上依旧埋头看资料的陈晨,眼神复杂。他第一次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超出其年龄和身份的沉稳力量,一种不声不响却能搅动风云的能耐。
组里那位赵老同志,再次“语重心长”地来找陈晨“聊天”:“小陈啊,有冲劲是好事,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你这报告一递,可是把指挥部那边得罪得不轻啊。以后工作还要开展,关系弄得太僵,不好。”
陈晨抬起头,看着赵老同志那双混浊中带着精明算计的眼睛,平静地回答道:“赵老师,我只是按照督查职责,如实反映了项目推进中存在的风险和问题。如果因为这就得罪人,那说明问题本身确实很严重,更需要及时解决。否则,真等到企业无法入驻、投资打水漂的时候,就不是得罪人的问题了,那是失职渎职。”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眼神清澈而坚定,竟让赵老同志一时语塞,讪讪地走开了。
陈晨知道,自己这次算是初步立住了脚,但也彻底将自己放在了风口浪尖上。接下来,来自项目指挥部乃至其背后利益相关方的反扑和更隐蔽的刁难,恐怕会接踵而至。但他不再感到恐惧和孤独。在独自面对这些风浪的过程中,他感觉自己正在迅速地褪去青涩和依赖,内在的骨骼正在变得坚硬。他想起李振邦加密邮件里那句“根须深植,何惧风霜”,此刻有了更深的体会。根,不仅要扎下去,还要学会在板结的土壤中,自己寻找养分和缝隙,顽强地向下生长。
也正是在陈晨于督查组初露锋芒的这段时间里,李振邦通过郑远东的引荐,在一个颇为雅致的茶舍里,见到了一位对他未来命运产生决定性影响的人物——陆文渊。
陆文渊年约六旬,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中式盘扣的藏青色上衣,面容清癯,眼神温润中透着洞悉世事的睿智。他是省内知名的经济学家,曾在知名学府任教,如今虽已半退,但思想依旧活跃,对宏观经济和政策走向有着独到的见解。他不喜欢热闹场合,平时深居简出,若非郑远东与他有忘年之交,李振邦很难有机会与他这样面对面深入交流。
茶香袅袅中,话题从当前的经济形势开始,逐渐深入。李振邦没有过多隐瞒,坦诚了自己目前在工作和生活中遇到的困境,以及内心产生的迷茫和寻求改变的冲动。
陆文渊静静地听着,不时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并不打断。直到李振邦讲完,他才缓缓放下茶杯,目光平和地看着他,开口说道:“李处长,你的困惑,我大致了解了。这并非你个人的问题,而是我们这个转型时代,很多像你这样的精英都会面临的普遍性困境。”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你用‘玻璃牢笼’这个词,很形象。体制,它提供稳定,提供平台,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但它也是一套精密的、强调服从和秩序的系统。当个人的创造力、对真实价值的追求,与这套系统的内在逻辑产生冲突时,痛苦便产生了。”
“您认为,这种冲突是无法调和的吗?”李振邦忍不住问道。
“不一定。”陆文渊微微一笑,“对于有些人来说,他们可以在系统内找到平衡点,甚至利用规则做成事情,实现部分价值。但对于内心有着强烈自主意志和创造冲动的人来说,这种调和往往意味着巨大的精神损耗,甚至是一种自我的阉割。”
他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李振邦内心最深处的挣扎。李振邦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您是说……我属于后者?”
“这需要你自己判断。”陆文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话锋一转,“我研究经济半生,观察过无数企业和个人。我发现一个规律,真正能成就一番事业,推动社会点滴进步的,往往是那些能够敏锐捕捉时代脉搏,并且有勇气跳出路径依赖的人。现在的龙国,正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历史机遇期。市场经济的大门越开越大,技术革命日新月异,旧的秩序在松动,新的空间在不断被创造出来。”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深邃而有力:“李处长,你说你感到无力,无法保护想保护的人,无法实现自己认可的价值。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无力感,或许并非源于你个人能力的不足,而是因为你所站立的那个平台,其本身的运行逻辑,就与你的内在诉求发生了根本性的背离?”
“平台的逻辑……”李振邦喃喃道。
“没错。”陆文渊肯定地点点头,“在那个平台上,你的权力来自于授予,你的价值体现在对规则的维护和程序的遵循上。你的‘有所作为’,被限定在了一个特定的框架内。而在这个框架之外,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那里的权力来自于你创造的价值被市场认可,你的成就体现在你解决了什么问题,满足了什么需求。那里的规则,更直接,也更残酷,那就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但那里,也有真正的自由。”陆文渊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一种为自己负责,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自由。当然,这种自由也意味着你需要放弃安稳,直面不确定性,承担所有可能的风险。这就像惊蛰时节的春雷,惊醒沉睡的万物,但也预示着风雨的到来。是继续蛰伏在看似安全的土壤里,还是破土而出,迎接风雨和阳光,这需要莫大的勇气。”
茶舍里安静下来,只有煮水壶发出的轻微嗡鸣。李振邦坐在那里,仿佛化作了一尊雕塑。陆文渊的话,比郑远东的更具理论深度和系统性,像一道强光,彻底照亮了他心中那片朦胧的、躁动不安的地带。他过去所有的困惑、压抑、不甘,似乎都在这一刻找到了根源和出口。
他不是能力出了问题,也不是不够努力,而是他这艘船,驶入了一片不再适合他航行的海域。他需要的,不是在这片海域里徒劳地调□□帆,而是有勇气换一艘船,甚至,自己去打造一艘新船,驶向那片更广阔、也更未知的海洋。
“我……明白了。”良久,李振邦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眼神却前所未有地清明和坚定,“谢谢您,陆老师。您的话,让我想通了很多事情。”
陆文渊看着他眼中那簇被点燃的火苗,欣慰地点了点头:“想通是一回事,做出选择是另一回事。这条路不好走,尤其是对你这个年纪和位置的人来说,沉没成本很高。你需要考虑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你的家人,以及……你提到的那个年轻人。”
李振邦的心猛地一紧。陆文渊虽然说得含蓄,但他明白,对方已经洞悉了他与陈晨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这份理解,不带任何评判,只有善意的提醒。
“我明白。”李振邦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会慎重考虑,也会……妥善安排。”
离开茶舍时,已是华灯初上。李振邦没有开车,而是独自一人沿着种满梧桐树的街道慢慢走着。初冬的夜风带着寒意,吹在脸上,却让他感到一种异常的清醒。
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加密邮件的提示。他点开,是陈晨发来的。内容比往常稍长一些,简要汇报了关于产业园污水处理厂项目的进展,以及指挥部态度的转变,字里行间透着一种初战告捷的、内敛的兴奋,以及对接下来的挑战的冷静预估。
李振邦看着屏幕上的文字,眼前仿佛出现了陈晨那双在压力下愈发显得明亮的眼睛,那挺直的、不肯轻易弯曲的脊梁。这个年轻人,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在荆棘丛中开辟道路。而他呢?难道要继续留在这个“牢笼”里,眼睁睁地看着他独自奋战,甚至因为自己的缘故,让他承受本不该承受的明枪暗箭吗?
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如同破晓前最亮的那颗晨星,在他心中冉冉升起,不可动摇。
他停下脚步,站在灯火阑珊的街头,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然后拿起手机,在加密邮件里,缓缓敲下了一行字。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暗示或鼓励,而是一个明确的、关乎未来的询问:
「若前路不再是体制内的按部就班,而是商海中的未知风雨,你可愿,与我同行?」
点击发送。他将手机握在掌心,感受着那金属外壳传来的冰凉触感,以及自己胸腔里那如同擂鼓般、却又异常坚定的心跳声。
他知道,这封邮件发出,便再无回头路可走。破晓之前,最是黑暗,也最接近光明。他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将要前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