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死者无权 ...
-
季石去处理船上的事之前给他留下工具箱和一句话。
“我是不懂，但如果你拿不出计划，我不会同意摊上你这条命去赌。”
仿生人被程风单手轻松的拖起，带到操作台放下时，手触碰到了脖颈后的按钮，他猛地收回手。沉闷的声响后空气中现出了光的形状。
程风松了口气，它的眼睛没有睁开，额发在震动后半遮住一张他用了二十八年的脸。
在伊甸园时，他只觉这能换来好感是天赋。出来了才知道，这其实是一种资源。
原始的，属于“人”的资源。
他抬起仿生人的手和自己右手的断口比对，低头看向断面，细密的传感线从骨架上生出来融入仿生肌理，像顶尖艺术家用光丝绣出的神经网络，难怪触碰时的反馈才那么……真实。
“暴殄天物！罔顾人伦！倒反天罡！”作为曾经的维修师，程风看着这件被损坏的艺术品，用能想到的所有古文狠狠骂了一遍。“这小混蛋……切得倒是干脆！”
打开工具箱，里面的东西能用但绝不够用。他心里烦躁起来，随手点开墨菲斯平台的热门歌单，让嘈杂的声音填满房间，拿起飞刃开始剥离“自己”的外覆肌理。
“ATN十二年前的民用骨骼框架……能源核心是普赫动力的V系列……”他眉头紧锁，手中这具仿生人只有外表那层皮囊不错，内里竟是用早已停产的破烂拼凑的。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做法，通常只出现在自由区地下作坊的“展示模特”或某些用品上。
谁做的？看来之后得看看是哪些家伙在找死。
这时码头不远处的海滩上传来声响，他转头看到有人正将机械水母放入大海。他来自由区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长夜维修这些清理垃圾“电子小狗”——在他眼里这些跟寻回犬没有区别。
他收回心神准备继续拆解，耳边的音乐变成了熟悉的……
“飞鸟，阳光，还有白色高塔。”
他猛地抓过光屏。
《诗之章》原唱：小梅谷，原曲：墨菲斯平台公共音乐库|状态：创作者账户已注销（新海263年7月）。
死了。
墨菲斯平台的用户信息与卡尔斯系统直连。账户注销，只意味着一件事，卡尔斯系统已确认用户生物性死亡。用户所有未删除的创作，自动进入公共资源库。
那他存在墨菲斯云端做到一半的解密游戏……
他迅速搜索。果然，项目文件已被当作公开素材，旁边的数字清晰的显示着被引用了近万次。
而这本该是他五年前为赵闻道准备的礼物。
“哈……”
他点开“合成机器人235”的主页，引用感谢和讨论他当年和ATN少爷感情八卦的评论各占一半。置顶的热门动态是一段短视频，程风的手指悬在播放键上停了片刻，终究还是点了下去。
环城发展局公开研讨现场，台下是政要、媒体与闪烁的镜头。17岁的赵闻道站在发言台后，而程风站在他侧方半步的位置。
台下无数道目光照过来，他的右手被赵闻道紧紧握在身后。少年掌心的力道，仍是现在的记忆锚点。
那时他心中盘旋的并非身边少年的依赖，也并非这份由他撰写关于“伊甸园分配改革”的演讲稿，而是那套房子。
天行区，128平，依山绕云。
台上宏大的蓝图能将他清晰的推向“晋升者”的位置，获得天行区的住房奖励。攀附权势？凌霄花？他不在乎，那是他应得的。
温柔的笑意挂在嘴角，他回握住了赵闻道的手。
同样都是拥有不错的皮囊，但只有他无权无势，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有些人口诛笔伐的对象。
视频里赵闻道致辞完毕，程风立刻上前半步将手递过去，随后并肩退场。自始至终，没人察觉那位光芒万丈的ATN继承人，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看不见任何东西。
评论区里，“般配”、“真爱”、“少爷和他的专属引导者”之类的声音夹杂着“心机”、“上位”的嘲讽，编织成一个与他真实动机毫不相干的浪漫故事。
程风狠狠关掉了光屏，盯着操作台上被拆开的仿生人，愤怒从胸腔开始蔓延。昨天医院里那股操控他身体的力量说“他该死”。
现在他竟有些理解了。
他不择手段地往上爬，不小心从高处坠落，所有的一切被地下的人分食。
外貌，音乐，礼物，房子，他的一切！到底还要拿走多少？
没有人会为死人考虑。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工具，动作变得更快更狠，剩下的部件在炭火般隐而不发的情绪中被拆得七零八落。
“啧，赔本买卖。”他最终停下，看着一堆零件低声自语，“早知道就该留在长夜干个十年八年。至少房子还在，留在自由区也能混成人上人。”
门口的却突然响起一声轻笑，他转头看到季石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靠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
“哥，”程风忽然问，“卢恩还在长夜吗？”
“在，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技术还行。”程风想了想，看着季石认真的问：“我在想如果找他来帮忙，风险有多大……”
季石盯着他看了几秒，脸色沉下来：“那件事定性是义体人做的，现在如果ATN私下来抓你，他一个长夜的技术员犯不着去帮他们，毕竟ATN已经把火引到长夜了。”
“……”程风以为自己说技术水平，没想到会被误解，垂下眼平静的接话：“ATN现在换了负责人说不定真会在长夜挖人过去。”
“呵……”季石走近，拨动着他的东西现在变成的零件，“卢恩的女朋友也在长夜，他不可能去别的地方了。”
“啊？谁？”
“米亚？大概叫这个名字。”
“……她还没成年吧？卢恩这家伙……”程风想起来是有个这么个人，卢恩当时救下了她并带回家里。又想到自己做的事也没好到哪去，闭上了嘴。
季石看他这个反应才确定没记错，转过头去看着他：“程风，五年了，别人已经成年了。”见他的神情立马明白了什么，冷冷的开口：“你要不是接近那个人，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程风撇过头不想接这个话题。
季石喉咙一紧，终究还是压住了火，“这五年到底哪去了？我说让你别来找我了，你就真的一次都没……”
“前天还在艾特琳海边等你的货，昨天醒来就变成了这样，今天你来问我……问我五年去哪了？”他扯了扯嘴角，“天行区的那套没了也就算了，自由区之前住的那房子多半早被收走了吧……你说卡尔斯系统是不是看上了我的东西？”
房间突然安静了很久。
“哥？”程风看着季石脸上的表情变化，第一次看不懂他在想什么，难道自己在他那里不一直是这样吗？“不是……哥……”
“差一点你就变成天行区的人了？”季石说完这句话，突然学着他的语气开口接了下去：“啊，对了，你那时候还说，等那套房子到手，要给我留个房间。自由区的破房子我住不惯，我就要天行区那个。所以程风，等下你最好别死。”
程风感觉自己无法完全猜测季石的情绪了，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顺着表演：“好，但哥，我现在一无所有，你得投资我。等会儿如果有什么意外……我得靠你。”
话音落下，他眼前浮现那双复明后看向自己的眼睛。
如果要快速获得资源和保护，眼下最近最有力的梯子，不就是赵闻道吗？他已经成年了可以随便利用了。
可你不是说不会再伤害他了吗？！
看，第一个想到的，不还是利用他吗？
混乱的思绪纠缠着昨日办公室里的昏暗光线，炙热的呼吸，还有那双失神的眼睛里埋着的痛楚……
“我靠！”程风猛地抬起拳头抵住眉心，低骂出声，“我他妈到底在干什么？！”
曾经那样的关系现在搞在一起算怎么回事，不正和他们在墨菲斯上写的一样？
季石看着他这副样子，刚才那点刺痛奇异地平复了些，甚至笑起来：“你本来就是这样。”
你本来就是这样。
这句话像一道赦令，又像一句判词。
是的，承认吧，人有七情六欲本来就很正常，而自己想要的不过更多一点。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从仿生人头上拆下的面部外壳比划了一下，果断舍弃了后脑部分，像戴面具一样将它覆在自己脸上。
内部粗糙的卡扣连上筋条勉强固定，视野瞬间变得狭窄，边缘也不甚贴合。但他转头看向季石，“怎么样？刚出厂的热门仿生人，限量款。”
季石没有立刻回答。他走上前，仔细地地将程风卫衣的兜帽翻上来，戴好，又替他理平领口，将几缕头发从面具夹缝中轻轻拨出。他的双手最后落在程风肩上停留了很久，手收紧又缓缓松开。
“……勉强能看。”
伪装完成，虽然粗糙，但足以在远处混淆视线。程风看着季石，忽然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久违的说出了那句几乎成为习惯的话：
“今天是新海269年第一天。哥，新年快乐。”
季石凝视着他，许久才点了点头，“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死者无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