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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人间归途•共生[上] ...

  •   晨光初露时,那枚刻着“荒”字的铜币在从百叶窗缝隙透进来的第一缕阳光里,闪着温润如古玉般的光泽。它被一根褪了色却依然结实的红绳穿着,挂在楚留昔纤细的颈间,贴着心口的位置,随着她平缓的呼吸微微起伏。铜币的边缘已被七年光阴摩挲得光滑圆润,连最细微的铸造纹路都快要平了,唯有中心那个“荒”字,在无数次指尖无意识的抚摸下,不仅没有模糊,反而愈发清晰深刻,像某种深入骨髓的命运烙印,又像她们之间关系的见证——越是经历风雨,越是坚韧不可磨灭。

      楚留昔站在“荒草汽修”干净明亮的接待室里,手里捧着一杯刚冲好的速溶咖啡,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清秀的眉眼。透过玻璃隔断,她能清楚地看见维修车间里的一切。三月的阳光从高处的天窗斜射进来,在光洁的环氧树脂地坪上切割出一块块明暗交错的几何形状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机油、润滑剂和清洁剂的混合气味——这味道曾经让她皱眉,如今却觉得安心,因为它意味着秩序、工作,以及她们共同建立起的这片小小天地。咖啡的醇香从杯口飘散,那是她早上特意为斐拾荒冲泡的第三杯——前两杯都被忙得顾不上喝的斐拾荒放凉了。

      斐拾荒正俯身在一辆银色本田轿车的引擎前,侧脸线条在车间明亮的LED灯下专注而清晰。阳光恰好落在她沾了些许油污的深蓝色工装肩头,跳跃着,给她利落的短发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三十二岁的她比七年前更加挺拔,长期劳作塑造了她精瘦却有力的身形。此刻,她的手指正用一把长约三十公分的棘轮扳手拧紧引擎支架的螺丝,手腕因持续用力而显出清晰的骨节和流畅的肌肉线条。那些冰冷的金属部件在她手中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流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感。

      “楚老师,又在看斐老板工作啊?”

      前来取车的老顾客李先生熟稔地推开玻璃门,带进一阵早春微凉的风。他脸上带着善意的、了然于心的笑容。这位五十出头的中学教师是附近小区的老住户,三年前因为一次偶然的爆胎成为这里的顾客,之后便成了常客。他见证了“荒草汽修”从最初的艰难起步,到如今在周边几个小区小有名气的过程。他看着楚留昔从最初站在接待台后还有些羞涩不安,到如今能从容应对各类顾客的咨询;看着斐拾荒从只埋头干活、不善言辞,到现在能与顾客简单交流车辆问题。

      楚留昔回过神,脸颊微热,点了点头,笑容里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安稳幸福:“等她忙完这点,我们就下班了。”

      “你们俩真是,”李先生摇摇头,语气里满是过来人的感慨,“我跟我老婆结婚二十年了,朝夕相处,有时候还免不了拌嘴吵架。可你们呢?我每次来,看你们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这种默契,难得啊。”

      楚留昔只是温婉地笑,没有接话,但眼中的温柔满得快要溢出来。她低头抿了一口咖啡,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车间。那里,斐拾荒似乎感应到什么,恰在这时抬起头,隔着玻璃窗与她对视了一眼。没有任何言语,斐拾荒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嘴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是只有楚留昔能读懂的信号:“马上好,再等十分钟。”

      这是她们在一起的第七个年头。也是斐拾荒这家“荒草汽修”正式开业的第五年。时间像一条平缓而深沉的河流,冲刷掉了最初的尖锐与不安,留下的都是圆润而坚实的沉积。那个暴雨之夜的决绝选择,那枚从淤泥中被拾起的铜币,那段在漏雨出租屋里相拥取暖的岁月——所有这些记忆的碎片,在时光的熔炉中淬炼、重组,最终锻造出她们此刻并肩而立的生活。

      平行世界的轨道,在那个改变一切的雨夜之后,悄然转向,驶向了她们曾经不敢奢望却亲手开辟的彼岸。这不是童话故事里王子公主的完美结局,而是两个平凡女子在现实的粗粝土壤中,用汗水、泪水、沉默的坚持和笨拙的温柔,一寸一寸构筑起来的栖身之所。这里有油污,有贷款压力,有身体劳损的隐痛,有依然无法完全被家人理解的遗憾,但更多的,是彼此紧握的手传递的温度,是深夜归家时窗内那盏等待的灯,是阳台上那串在春风中再次响起的风铃。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那些画面便汹涌而至,即使时隔七年,依然清晰如昨夜的梦,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灵魂深处。

      那晚的雨下得疯狂。不是江南绵绵的春雨,而是夏季尾声那种倾盆而泻、带着摧毁一切气势的暴雨。雨水像密集的子弹狠狠砸在汽修店老旧的铁皮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轰鸣,几乎淹没了人声。店内,几盏老式日光灯管因为电压不稳而忽明忽暗,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投下晃动的、苍白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机油味,以及人群聚集时特有的闷热气息。

      五六个人围成一个半圆,几双眼睛死死盯着站在中央的斐拾荒。那些目光复杂地混杂着怀疑、审视、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对于这个沉默寡言、总是独来独往、技术却好得让人嫉妒的女同事,有些人早就心存微妙的不满。

      主管老陈的声音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格外尖利刺耳,他挥舞着手里的库存记录本,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斐拾荒脸上:“今天下午三点到五点,就你一个人在这里清点仓库!现在少了两个全新的涡轮增压器,价值八千多!不是你拿的,还能是谁?监控刚好那段坏了?哪有这么巧的事!”

      斐拾荒站得笔直,像一棵被狂风暴雨摧折却不肯倒下的树。她的深蓝色工装湿了大半——是在冒雨从出租屋赶来的路上淋湿的——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却挺拔的肩背线条。雨水顺着她短而硬的发梢一滴一滴砸在地面,溅开小小的水花。她没有辩解,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沉默地垂眼看着自己沾满泥水的旧工鞋鞋尖,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倔强的直线。

      那种熟悉的、冰冷的无力感再次从脚底漫上来,像寒冬的冰水,一寸一寸淹没她的四肢百骸。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就像八岁那年,养父母放在抽屉里的五十块钱不见了,全家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刚被领回家不到三个月的她,任凭她如何摇头,如何用稚嫩的声音说“不是我”,换来的只是养母一声冷笑和养父烦躁的呵斥;就像初中时,同班男生打架打碎了教室玻璃,老师问起时,几个参与者不约而同地指向当时恰好在附近、一贯独来独往的她;就像这些年,每一次工作场合出现纠纷或损失,她总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只因为她来自“不该存在的地方”——那个被多次转手、无人真正要她的孤儿背景,因为她沉默寡言不善交际,因为她是个“捡来的孩子”,因为她身上似乎天然带着“可疑”的标签。

      楚留昔站在人群最外围,背靠着冰冷的工具柜,手指紧紧攥着帆布包的带子,冰凉到失去知觉。母亲下午打来的那通电话还在耳边尖锐地回响,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心里:“留昔,你不能再任性了!你必须回来。张阿姨的儿子从美国回来了,斯坦福的博士,家境、人品都没得挑,人家愿意跟你见面。你跟着那个修车的女人能有什么未来?她连个正经稳定的工作都没有!你要跟她一起烂在那个贫民窟里吗?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才甘心?”

      母亲的声音和眼前嘈杂的指责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嗡鸣。楚留昔感到一阵眩晕,胃部因紧张和难过而抽搐。她抬起眼,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越过那些指指点点的背影,落在斐拾荒挺直的、仿佛承担着千斤重压却不肯弯曲的脊梁上。

      就在那一瞬间,她脑中闪过的,不是母亲尖利刺耳的“为她好”,不是周围人异样鄙夷的目光,不是未来可能面临的贫穷与艰辛,甚至不是自己内心对安稳生活的本能渴望。

      她看到的,是斐拾荒在冬夜漏风的出租屋里,沉默地将唯一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推到她面前,自己背过身去啃着冷硬的馒头,喉结因为干咽而轻轻滚动。
      是斐拾荒笨拙地用电烙铁和捡来的废弃齿轮、轴承焊接那串金属风铃时,被飞溅的火花烫到手背却浑然不觉的专注侧影,以及完成后眼中一闪而过的、近乎孩子气的忐忑与期待;
      是斐拾荒花了一整天修好屋顶漏雨后,仰头看着不再滴水的天花板,唇角那抹极淡却真实的、带着满足的笑意;
      还有那个改变一切的雨夜,斐拾荒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站在她面前,摊开沾满泥污的手掌,露出那枚同样沾着泥污的铜币,声音沙哑却清晰地说:“我捡到了这个,也……捡到了你。”

      这些画面像快放的电影胶片,在她脑海中飞速掠过,最终凝聚成一股灼热的、冲破一切犹豫的力量。

      “不是她。”

      楚留昔的声音起初有些颤抖,细微得几乎被震耳欲聋的雨声和嘈杂的人声淹没。但在她深吸一口气,向前迈出第一步的瞬间,那声音像是被注入了某种坚不可摧的信念,陡然变得清晰、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她挺直了总是微微含着的背脊,拨开挡在身前的人,一步一步,走到了狼狈却挺直脊梁的斐拾荒身前,然后转过身,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住了那些审视的、指责的、不怀好意的目光。

      她重复道,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张脸,最后定格在主管老陈惊讶而恼怒的脸上:“不是拾荒拿的。她不会做这种事。”

      主管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一向温婉甚至有些怯懦的楚留昔会站出来。随即他皱起眉,语气带着不耐烦和居高临下:“楚小姐,我知道你跟小斐关系好,私下是朋友。但这是工作上的大事,涉及盗窃!不能凭感情用事!”

      “我没有在偏袒谁,也没有凭感情用事。”楚留昔打断他,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寂静下来的空气里,“我以我的人格和信誉担保。如果你们坚持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诬陷员工,我会立刻报警,并联系本地有影响力的媒体。我母亲或许不想认我,但我父亲那边,还有些讲法律、也愿意讲道理的朋友。需要我现在打电话吗?”

      她搬出了那个早已离世、却依然在社会上有一定地位和资源的生父。这是她二十五年来,第一次主动利用这层自己一直试图逃避、甚至有些怨恨的关系。那一刻,她不是那个总是沉浸在往昔家庭创伤忧伤里、需要被保护的楚留昔,而是决心要用尽一切手段保护所爱之人的战士。她的背挺得那么直,眼神那么亮,像淬了火的刀。

      车间里一片死寂,只有暴雨砸在屋顶的轰鸣。老陈的脸色变了又变,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周围那些窃窃私语声也彻底低了下去,几个原本眼神闪烁的工友悄悄移开了视线。

      斐拾荒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个单薄却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的背影。雨水的冰冷还黏腻地停留在她的皮肤上,工装湿透贴在身上的不适感依旧清晰,但心口那片死寂了二十多年、早已冻得坚硬的冻土深处,却骤然爆开一团灼热的、几乎令她战栗的火星。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不是崩溃,而是她长久以来用以自我保护、隔离世界也隔离温暖的那层坚硬外壳,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光,敲出了一道深刻的裂缝。光透了进来。

      事情最终没有闹到报警或见报的地步。三天后,丢失的两个涡轮增压器在仓库最里面一个堆满废弃包装纸箱的角落里被“意外”发现后来她们辗转得知,是主管那个在店里有点小股份的远房亲戚,见楚留昔态度强硬可能真会闹大,悄悄把原本想私下倒卖掉的东西又放了回去。但无论真相如何,斐拾荒在配件被“找到”的当天,还是平静地递上了辞职信。

      不是负气,也不是逃避。而是楚留昔的那句“我以我的人格担保”、那个毅然决然向前一步的背影,以及随后几天里不顾母亲激烈反对、坚定站在她身边的姿态,像一把沉重而温暖的重锤,彻底敲碎了她“只能独自承受一切”、“不配拥有坚定的维护”的生存逻辑。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或许,只是或许,她可以不必永远是一个人,不必永远在怀疑和孤独中踽踽独行。有人愿意为她对抗世界,而她也想,为这个人,去尝试一种新的、需要两个人一起努力的活法。

      辞职后的第一个星期,斐拾荒几乎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影子。她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深夜才带着一身疲惫回来,身上有时是建筑工地的尘土气息,有时是搬运货物的汗味,有时是厨房帮工的油烟味。楚留昔知道她在拼命打零工,知道她在用最原始的方式攒钱,也知道她在某种程度上“躲”着自己——那不是疏远或冷漠,而是一种巨大的、不知所措的茫然。斐拾荒习惯了给予,习惯了承担,习惯了在沉默中消化一切苦难,却不知道该如何接受这样汹涌的、不顾一切的维护与深情。这份情太重,太烫,让她既渴望靠近,又害怕自己粗糙的手掌会弄伤这份美好。

      那天晚上,楚留昔用小火慢熬了一锅小米粥,金黄黏稠,米油都熬了出来,散发着朴素的香气。她一直等到夜里十一点。老旧出租屋的灯泡瓦数不足,在桌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窗外偶尔有晚归车辆驶过的声音,更衬得屋内寂静。

      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很轻,但楚留昔立刻听到了。斐拾荒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眼下有浓重的阴影。当她看见桌上温着的粥、氤氲的热气,以及灯下安静等待的楚留昔时,脚步瞬间顿在了门口,手里拎着的装着两个冷馒头的塑料袋无声滑落。

      “吃饭吧。”楚留昔站起身,脸上没有任何抱怨或疑问,只是平静地走到灶台边,盛出一直用热水温着的粥,语气平常得像过去无数个共度的夜晚。

      斐拾荒沉默地走到桌边坐下,脱下沾了灰的外套,接过楚留昔递过来的碗。她的手指因为白天搬运重物而有些红肿,碰到楚留昔温润的指尖时,不受控制地微微颤了一下。两人相对无言,安静地喝完粥。谁都没有提那天雨夜的事,也没有提辞职,没有提未来,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甸甸的、亟待破壳而出的东西。

      收拾完碗筷,楚留昔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洗漱或看书。她走到斐拾荒面前,蹲下身,这个高度恰好能让坐着的斐拾荒与她平视,也让她无处可躲。

      “拾荒,”楚留昔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却每个字都清晰得掷地有声,“我们谈谈。必须谈谈。”

      斐拾荒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终,她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双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膝盖上的工装裤布料。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楚留昔握住她放在膝上、紧握成拳的手,那双手因为长期与各种工具、金属零件打交道而粗糙,掌心布满厚茧,指关节有些粗大,“你觉得你拖累了我,觉得你给不了我母亲口中那些‘像样’的承诺、房子、车子、稳定的未来,觉得你甚至说不出那些好听的情话、给不了浪漫的惊喜。”

      斐拾荒猛地抬起一直低垂的眼,看向楚留昔。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闪过一丝被彻底看穿的狼狈、痛苦,以及深藏其下的、几乎不敢触碰的自卑。

      “我不要那些。”楚留昔用力摇头,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上来,瞬间模糊了视线,但她固执地没有移开目光,反而更加用力地握紧斐拾荒的手,“拾荒,我要的是你。是你哪怕自己淋雨也要给我修好的屋顶,是你给我做的、虽然粗糙却独一无二的风铃,是你省下早饭钱偷偷放在我桌上的一块奶油蛋糕——哪怕它只是街边最便宜的那种。我要的是你这个人,你的现在,你的一切,还有……还有你愿意给我的、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未来。”

      她将斐拾荒那双粗糙、带着薄茧和细小伤口的手拉过来,紧紧贴在自己心口。隔着薄薄的棉质睡衣,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斐拾荒手心的温度,以及自己胸腔里那颗正在剧烈跳动的心脏。那枚铜币微凉的触感也透过布料传来,紧贴着心跳的位置。

      “你说你捡到了这枚铜币,也捡到了我。”楚留昔的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那你能不能……试着也把我放进你的未来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挣扎、一个人承担、一个人面对所有风雨的未来,是我们一起的。我们一起想办法,一起努力,一起把日子过下去,好不好?”

      斐拾荒死死地看着她。昏黄的灯光下,楚留昔的脸颊还挂着泪痕,鼻尖微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那里面没有了往昔的飘渺忧伤、彷徨不定,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勇气、孤注一掷的决心,以及清晰无比的渴求。那种目光像一束强光,毫无保留地直直照进她心底最深的、常年蜷缩在黑暗里的角落,让那些她不敢奢望、甚至不敢承认存在的渴望——对陪伴的渴望,对归属的渴望,对“被坚定选择”的渴望——无所遁形。

      她感到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鼻尖酸涩得厉害。多年来独自吞咽的委屈、不甘、寒冷,似乎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她反手用力握住楚留昔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手背青筋隐现,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唯一救赎的浮木,又像是迷途者在荒原中紧紧抓住了指向归途的路标。

      “好。”她重重点头,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和力量。

      一个字。一个承诺。一个全新的、需要两个人携手并肩的开始。

      那之后的日子,是两个人笨拙而坚定地学习“一起”的过程。像两只从未合舞过的天鹅,起初难免磕绊,但凭借着对彼此的信赖和对共同方向的渴望,一点点摸索出和谐的节奏。

      楚留昔没有再接母亲劝她“回家”的电话,也切断了母亲每月提供的、为数不多却也能让她过得稍微轻松些的经济支持。她开始更加拼命地接 freelance 的文字工作来维持两人的基本生活——为几家生活方式杂志撰写专栏,给几个文化类公众号定期供稿,甚至接了一些她过去不屑一顾的商业推广文案。与此同时,她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陪伴和辅助斐拾荒规划未来上。

      她们那间不到十五平米的出租屋,那张兼作书桌、饭桌和工作台的老旧方桌,成了所有梦想和计划的诞生地。桌上总是摊开着账本、计算器、各种汽修杂志的剪报、二手设备市场的宣传单,以及写得密密麻麻的便签纸。楚留昔的字迹清秀工整,带着文科生的细腻;斐拾荒的数字和草图则刚劲有力,线条清晰,带着工科生的理性。两种截然不同的笔迹在纸张上交织、碰撞、融合,记录着每一笔微小的收入与支出,勾勒着那个尚且模糊却充满希望的蓝图。

      “二手举升机,我问了几个老师傅,靠谱点的牌子,状态良好的,大概要八千到一万。”斐拾荒用一支削得很短的铅笔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标注着型号和价格,“基础的工具我有一部分,但像专业诊断电脑、四轮定位仪这些大件,还有不少专用扳手、套筒,都需要补充。店面租金是关键,我们技术有限,不能太偏。这一带稍微像样点的临街铺面,三十平米左右的,每月至少三千,押一付三就是一万二起步……”

      楚留昔咬着笔杆,另一只手在计算器上快速敲打,眉心微蹙:“我上个月稿费结了四千二,手头还有之前攒的一些,没被妈妈冻结的那张卡里还有六千多,加起来能动用的现金大概一万左右。你这个月打零工的收入呢?”

      “三千七。”斐拾荒报出一个数字,顿了顿,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划着圈,“缺口还很大。而且开店初期可能很长时间没生意,还得留出至少半年的生活费、店铺日常水电开销……”

      一阵短暂的沉默。现实的压力像无形的巨石,压在两个年轻女子的肩头。窗外是城市喧嚣的夜,霓虹闪烁,车流如织,那些光鲜亮丽似乎都与这间昏暗简陋的小屋无关。

      “我们可以贷款。”楚留昔忽然抬起头,眼中是斐拾荒从未见过的、属于战士的锐利光芒,“我查过了,有小微企业创业扶持政策,针对下岗职工、退役军人、高校毕业生……还有像我们这样的个体工商户,有贴息或低息贷款。额度可能不高,但能解决一部分启动资金。”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斐拾荒微微蹙起的眉头,声音放柔了些,却更加坚定,“我爸爸那边……我可以试着联系,不是为了要钱,是咨询。他在银行系统工作过,了解政策和流程。拾荒,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是我们的事。用一切合理合法的资源,不丢人。我们要做的,是把这件事做成。”

      斐拾荒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她想说“不想再欠人情”,想说“怕连累你”,想说“万一失败了怎么办”。但看着楚留昔眼中那簇不肯熄灭的火苗,感受着她话语里那种“我们”的坚定,所有退缩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她只是伸出沾着铅笔灰的手,轻轻握了握楚留昔放在桌面的手,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两个月,她们像两只最勤奋的蚂蚁,不知疲倦地一点点搬运、积累着筑巢的材料。楚留昔发挥她善于沟通、研究和处理文书的特长,白天跑遍了大半个城市的银行网点、人社局创业指导中心、街道办,厚着脸皮咨询政策、索要表格、准备繁复的申请材料。晚上,她在灯下一遍遍修改创业计划书,用她优美的文笔将斐拾荒的技术优势、市场分析、经营规划清晰地呈现出来,努力让冷冰冰的数字和条款显得可信而有吸引力。

      斐拾荒则用她过硬的技术、踏实肯干的作风和逐渐积累的一点行业人脉,白天在不同的工地、仓库、餐馆打着时间不固定的零工,晚上则穿梭于城市的各个二手设备市场和汽配城。她跟着老师傅们学习辨认设备的好坏,为了几十块钱跟精明的二手贩子耐心周旋,用省下的饭钱买下那些虽旧却保养良好的工具。她的背包越来越沉,里面除了工具,还有各种记满技术要点和价格信息的笔记本。

      那段时间,她们都瘦了一大圈。楚留昔眼下有了常年不退的青黑,斐拾荒手上的茧子破了又好,好了又破。但她们眼中都有光——那是一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奋斗的光。

      楚留昔的母亲在一个阴沉的周末下午找上门来。没有提前打电话,直接敲响了出租屋那扇单薄的木门。当楚留昔打开门,看到门外拎着精致手袋、衣着得体却面带寒霜的母亲时,心里咯噔一下。

      母亲的目光像冰冷的扫描仪,迅速掠过狭小、拥挤、堆满各种汽修杂志和零件目录的房间。楚留昔正蹲在地上整理一摞刚从街道办拿回来的申请表格,斐拾荒则在仅能容一人转身的小厨房里煮着最简单的青菜面。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面汤味和旧纸张的气息。

      “你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母亲的声音在颤抖,不是愤怒的爆发,而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失望、不解和心痛的无力感,比纯粹的愤怒更让人难受。

      楚留昔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平静地看着母亲,没有像过去那样立即低下头或移开视线:“妈,这是我选择的生活。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清楚?你清楚什么?”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手指指向厨房里斐拾荒沉默的背影,“清楚跟着她你要吃多少苦?住这种地方?天天算计着每一分钱?她连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个像样的未来都给不了你!你是我女儿,我从小让你学钢琴、学画画,不是让你来遭这种罪的!”

      斐拾荒关掉了炉火,转过身。她没有说话,没有辩解,只是用毛巾擦了擦手,然后走到楚留昔身边,站定。一个无声但无比坚定的姿态——无论发生什么,我会在这里。

      楚留昔感到鼻尖一酸,但她强忍住了。她伸出手,握住斐拾荒有些冰凉的手,十指紧紧扣在一起,举到母亲面前:“妈,我不觉得这是遭罪。和拾荒在一起,我心里是满的,是踏实和快乐的。这就够了。也许在您看来,我们一无所有,但我们有彼此,有一起努力的目标。这种充实感,是您安排的那些相亲、那些所谓‘条件合适’的人给不了的。”

      母亲的目光落在她们紧紧交握的手上,又移到女儿脸上。她看到了一种陌生的、却让她无法反驳的笃定和成熟。那不再是那个需要她庇护、听从她安排的小女孩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复杂地看了两人一眼,转身离开了。高跟鞋敲击楼道地面的声音,一声声,渐渐远去,带着一种沉重的落寞。

      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楚留昔一直强忍的眼泪才汹涌而下。不是后悔,而是对母亲那份终究无法被完全理解的爱的痛楚,以及对不得不让母亲失望的愧疚。

      斐拾荒将她轻轻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手臂收得很紧。她能感觉到楚留昔身体的细微颤抖。

      “对不起。”斐拾荒低声说,声音闷闷的,“是因为我……”

      楚留昔在她怀里用力摇头,泪水浸湿了斐拾荒单薄的T恤:“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让你承受这些目光和非议……但我从不后悔。”

      斐拾荒沉默了很久,久到楚留昔以为她不会再说话。然后,她听见头顶传来三个字,很轻,却重如千斤,砸进她心里:

      “值得的。”

      母亲没有再亲自来过。但三个月后,当楚留昔和斐拾荒终于签下第一个临街小铺面的租赁合同,为高昂的押金和首期租金发愁时,楚留昔的手机收到了一笔银行转账通知。数额不大,正好够支付那间三十平米店铺三个月的租金。转账附言只有两个字,没有称呼,没有落款:

      “保重。”

      楚留昔握着手机,在刚刚租下、还空空荡荡、满是灰尘的店铺里,哭了很久。斐拾荒默默递上纸巾,然后开始打扫。她知道,那不是妥协,也不是完全的认可,但那是母亲在用她的方式,为女儿选择的艰难道路,垫上一块小小的石头。这沉默的援助,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楚留昔心潮翻涌。

      开业那天,是个晴朗得有些过分的春日。天空是那种洗过的湛蓝,几缕白云像随手扯开的棉絮。没有鞭炮齐鸣,没有花篮簇拥,没有剪彩仪式和嘉宾祝贺。只有她们两个人,并肩站在刚刚挂好、还散发着新鲜油漆味的“荒草汽修”招牌下。

      招牌是斐拾荒自己设计、亲手切割焊接的。材料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厚铁皮,底漆是她刷的深灰色,哑光的,透着工业感的沉稳。边缘她特意没有打磨光滑,保留着切割和焊接时粗粝的、原始的痕迹,像某种宣言——不精致,不完美,但结实,是自己一锤一锤敲打出来的。中央是“荒草”两个大字,斐拾荒用自喷漆和模板喷上去的,字体是她自己写的,笔画刚劲凌厉,带着金属的冷硬质感和不屈的生命力。右下角还有一行小字:“精修·保养·钣金喷漆”,用的是更朴实的印刷体。

      阳光毫无遮挡地洒下来,给崭新的招牌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也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为什么一定要叫‘荒草’?”楚留昔仰着头,眯着眼看那块在蓝天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的招牌,轻声问。这个问题她问过,斐拾荒总是含糊带过。

      斐拾荒站在她身边,也仰头看着,目光深沉,像在看着自己过去三十年的岁月,又像在凝视一个刚刚诞生的婴儿。良久,她才开口,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力量:

      “荒草,是这世上最贱的东西。长在墙角、路边、石缝,没人播种,没人浇灌,被人踩,被车碾,被火烧。但它也是最韧的。踩不死,碾不烂,烧不尽。只要根还在,给一点土,一点水,哪怕只有一点点阳光,它就能活。春风一吹,又冒出新芽,绿油油的,一片连着一片。”

      她顿了顿,转过头,看向楚留昔。阳光落在她同样有些晒黑的脸上,照亮了她眼中某种坚定的、近乎虔诚的光芒。她伸出手,握住楚留昔微微发凉的手。她的掌心温热,带着长期劳作形成的薄茧,粗糙,却无比安稳、有力。

      “我们就像荒草,”斐拾荒的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楚留昔心上,“没人在乎,没人看好,从最不起眼、最贫瘠的地方长出来。但我们有根,有彼此。我们在这人间角落扎下根了,就不走了。要活,就活出一片自己的绿意来。”

      楚留昔眼眶瞬间发热,用力回握住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斐拾荒的掌心。阳光灼热地落在她们交握的手上,落在崭新的招牌上,落在眼前这条尘土飞扬却充满生机的街道上。温暖,真实,充满希望。

      最初的日子,艰难得超乎她们最坏的想象。第一个月,店铺总共只接了七单生意:三次补胎,两次换机油,一次换刹车片,还有一次是熟人介绍来的简单电路检查。总收入勉强覆盖了当月租金和水电费,两人的伙食费基本全靠楚留昔熬夜写稿赚来的微薄稿费补贴。常常是,斐拾荒在空荡荡的车间里,一遍遍擦拭着已经锃亮的工具,反复检查举升机的每一个液压接头;楚留昔则在小小的接待室里,对着笔记本电脑,写那些或文艺或商业的文字,耳朵却时刻竖着,期待听到门口有汽车停下的声音。

      她们吃得极其简单。常常是清水煮面加点青菜,或者米饭配一个炒素菜。偶尔买点肉,也是切成细细的肉丝,分好几顿吃。斐拾荒烟戒了,酒早就不喝,最大的开销是必要的技术书籍和偶尔需要添置的特殊工具。楚留昔放弃了所有化妆品、新衣服,甚至很少在外面买咖啡,自己用最便宜的速溶粉冲泡。

      但她们没有抱怨,至少没有对彼此抱怨。斐拾荒利用没有生意的空闲时间,埋头钻研更复杂的维修技术,在网上找视频教程,向以前认识的老师傅电话请教。她知道,技术是立身之本。楚留昔则把全部心思用在“营销”上—虽然她们根本没有营销预算。她注册了大众点评和美团商家账号,用手机精心拍摄车间干净整洁的环境、斐拾荒专注工作的侧影、那些擦拭得一尘不染的专业工具,配上详细而专业的服务介绍;她印了一批简单的宣传单,主动跑到附近几个大型社区,跟物业沟通,提供免费的汽车基础安全检查服务;她甚至在自己为杂志撰写的专栏文章里,巧妙地融入一些汽车保养小知识,末尾总会看似不经意地提一句“我朋友开的修车店,师傅很靠谱”。

      她们一个用沉默的汗水打磨技术,一个用细腻的心思编织网络。像两棵紧紧依偎的荒草,在看似贫瘠的土壤里,拼命将根须向深处、向四周延伸,汲取每一丝可能的养分。

      口碑,是在这样一点一滴、近乎笨拙的努力中,慢慢积累起来的。第一个回头客是一位中年女司机,她的车在别处修了两次异响都没解决,偶然路过这里,斐拾荒花了半天时间仔细排查,最终在一个极隐蔽的衬套处找到了问题,只收了很低的工时费。女司机很满意,后来成了忠实顾客,还介绍了朋友来。

      客人们渐渐发现,这个年轻的女老板技术扎实得不像这个年纪,诊断问题又快又准,报价实在,从不夸大问题或以次充好。也发现店里那个总是温言细语、清秀斯文的“接待员”他们大多不知道这是老板的另一半,特别有耐心,能把复杂的故障原理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清楚,还会细心地在保养后贴上手写的温馨提示标签,提醒下次保养时间或注意事项。这种“技术硬、服务暖”的组合,在充斥着嘈杂、油污和有时不那么透明价格的汽修行业里,显得格外珍贵。

      第三个月,开始有稳定的回头客。第六个月,客流量基本稳定下来,周末甚至需要提前预约。一年后,“荒草汽修”在附近几个小区有了不错的名气,甚至开始有顾客愿意开车半小时专门过来,就为了找“那个不太爱说话但手艺特好的斐师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人间归途•共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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