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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通晓实务 ...

  •   十月。

      洛阳宫的午后。

      袁珩坐在靠窗的案几后,面前摊着数十卷各地送来的文书。

      与他同值的还有三人:河内张式、南阳邓岩,以及武威王恪,正是去岁在太学清议中力陈边患的那位。

      窗外的阳光落在袁珩正在整理的一卷《幽州上谷郡秋收奏报》上。

      袁珩的目光停留在奏报中关于“鲜卑游骑出没次数较去岁增三成”的那行字上。

      “这活儿真是磨人。”张式伸了个懒腰,“整日不是抄录就是归档,比在太学背书还乏味。”

      邓岩头也不抬,笔走龙蛇地在一卷空白简牍上誊写着:“少说两句吧。这才第几日,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王恪始终沉默,只是将手中一份关于并州雁门郡请求修缮烽燧的文书仔细卷好,系上麻绳,放入标有“工事·缓”字样的木匣中。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但眉头始终微微蹙着。

      就在此时,值房的门被推开。

      一名谒者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布袋。
      布袋口用青泥封缄,但泥封破裂,显然已被拆阅过。

      “诸位郎君。”谒者将布袋放在中央的大案上,语气带着明显的为难,
      “这份是半个时辰前送到的,来自并州西河郡,标了‘急’字。但……诸位看看便知。”

      说完,他摇了摇头,转身离去,仿佛那布袋里装着什么烫手的东西。

      张式最先起身,解开布袋,倒出里面的简牍。
      是三片编联在一起的木牍,边缘粗糙,显然是仓促制成。

      他展开细看,才读了几行,眉头就皱成了疙瘩。

      “这……写的什么玩意儿?”

      邓岩也凑过来看,随即啧了一声:“西河郡的文书吏是怎么了?写的如此潦草简略,没头没尾。”

      王恪默默接过,快速浏览一遍,脸色更沉了几分。
      他将木牍递给袁珩:“袁兄,你也看看。”

      袁珩接过木牍。
      入手颇沉,木质粗粝,上面的字迹确实潦草,墨迹深浅不一,显是在急促中写成。

      他凝神细读:

      【西河郡守急告:九月,虏骑数十,自美稷南出,寇我边亭。伤边民,焚积聚。秋收方毕,民恐。请强弩五十具,弦二百,粟千斛。郡兵寡,烽燧疏,望速拨付。】

      文字至此而终,没有惯常的客套结语,也没有详细的损失清单和敌情分析。

      张式指着木牍:“‘虏骑数十’?到底是几十?这些个几十可差远了。‘伤边民’,伤了多少?‘焚积聚’,烧了多少?这叫人如何判断轻重缓急?”

      邓岩则关注另一处:“一开口就要五十强弩、二百弦、千斛粟。西河郡守倒是敢要。往年边郡请拨军械粮草,哪次不是附上详册,列明兵员、存粮、损耗?这般空口白牙,莫不是想虚报冒领?”

      王恪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西河郡……美稷乃南匈奴单于庭所在。去岁便有传闻,部分南匈奴部族与鲜卑勾结,屡有异动。此牒虽简,但‘秋收方毕’四字,恐非赘述。”

      值房内一时陷入沉默。

      按宫中规矩,标了“急”字的边郡文书,需迅速理清要害,提出初步处理建议,附上摘要,转送相应官署。
      若延误,便是失职。

      可眼前这牒文,关键信息含糊,请求却具体,让人难分缓急。
      若贸然作为“急报”转送,上级官署责问细节,他们无法回答;若打回重写,一来一回至少旬日,真延误了军情,谁也担待不起。

      “要不……先按‘疑’字处理?”张式犹豫道,“附上我们的疑问,请西河郡速补详情?”

      邓岩摇头:“标了‘急’字,按‘疑’字处理,若事后证实确为急务,我等便是第一个被问责的。”

      王恪看着袁珩:“袁兄,你在太学时便通晓边务地理,可有见解?”

      袁珩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木牍。

      他看得极慢,手指在粗糙的木面上轻轻拂过。

      良久,袁珩抬起眼,看向三位同僚:“此牒虽简,但内含关键。王兄说得对,‘秋收方毕’四字,是点睛之笔。”

      张式和邓岩都看向他。

      袁珩将木牍在案上摊平,手指点在那几行字上:
      “第一,事发地点:美稷。是南匈奴单于庭。虏骑自彼处‘南出’,意味着他们是从聚居地主动出击。此乃有意为之。”

      “第二,时机:秋收方毕。边郡一年心血尽在于此。此时来袭,目标明确,正是新收的粮食。‘焚积聚’更狠,烧的是仓储,意在断我边境军民过冬之基。这绝非小股流寇顺手牵羊,而是有章法的军事骚扰。”

      袁珩顿了顿,继续道:“第三,关于请求。强弩五十具。我查过旧档,西河郡沿边诸‘障’(小型要塞),每障总戍卒编制约50人,其中弩兵占比约半数。此数恰可分补两障。弦二百,考虑训练损耗、战备储存,亦在合理范围。”

      张式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那千斛粟呢?”

      袁珩略微心算:“西河郡上报在籍边军及屯田卒,约两千人。然分布散漫,常备机动兵力不过数百。千斛粟,若仅供兵卒,约可支一千人月余。但文中提及‘伤边民’,此粟恐怕亦需用于安抚受灾民户。总数看似不少,但若分摊于兵民两面,并不宽裕。”

      袁珩最后总结:“故此牒虽文辞粗疏,但所述情势紧急,所求物资也并非漫天要价。当务之急,是让朝廷知悉边情。”

      王恪眼中闪过赞许:“袁兄分析,鞭辟入里。那依你之见,当如何处置?”

      袁珩取过一片空白木牍,提笔蘸墨:“我以为可分三步。其一,以此牒为据,拟一份清晰摘要,将敌情、推测、请求及我等分析附上,标为‘边郡急务’,即刻转送太尉府及大司农府,使其知悉边郡危情,先行筹谋。”

      袁珩笔走如飞,端正的隶书在木牍上显现:

      【西河郡急牒摘要:九月,疑南匈奴或鲜卑部族,自美稷南出,掠边焚粮,时值秋收后,意在疲我边郡。请弩五十、弦二百、粟千斛。经核,所求与边郡常例相近,情势急迫。建议:转太尉府议边备,转大司农府筹粮械,并请邻郡协防监视。】

      “其二,”袁珩一边写,一边继续道,“在转送急报的同时,可另拟一文,发往西河郡,要求其补报详细损失,敌骑具体规模动向,以及所求物资的详细分配计划。如此,既不失急务,又补全程序。”

      “其三,将此牒及我等处置过程,抄录摘要,呈报光禄勋备案。此为郎署本职,亦是我等尽责之证。”

      说话间,袁珩已将摘要写好,吹干墨迹,递给王恪。

      王恪细看,只见文字简洁,条理清晰,处置建议也稳妥周全。
      他不由得深深看了袁珩一眼:“袁兄通晓实务,处置得宜。便依此办。”

      张式和邓岩也无异议,四人立刻分工:张式负责书写正式转送文书,邓岩拟写给西河郡的回文,王恪整理抄录备案。袁珩则用一方小印,仔细地在那份急牒摘要末尾,盖上了郎署的核验章。

      ……

      值房外,廊庑转角处。

      汉灵帝刘宏正背着手,缓步而行。

      他今日并未穿冕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外罩一件狐裘披风,面色有些倦怠。

      身后半步,跟着头戴貂珰冠、面白无须的中常侍张让。

      只听里面传出话语,“……美稷乃南匈奴单于庭……秋收方毕四字,是点睛之笔……焚积聚,意在断我边境军民过冬之基……”

      灵帝的脚步停住了。

      他微微侧身,向值房敞开的窗户靠近了些。

      透过窗棂,能看到四个绛衣郎官的背影。
      其中靠窗者,神清骨秀,风仪端凝,正是袁珩。

      灵帝静静地听着,听着袁珩说出边郡“障”的编制、弩弦配比、粮秣计算,听着他提出那三条稳妥的处置建议。

      张让察言观色,小心地低声道:“陛下,那是新晋的左署郎官袁珩,屯骑校尉袁逢之侄。入宫才一月。”

      灵帝没有回应,他的目光落在袁珩提笔书写的身影上。

      值房内,袁珩已盖好章,将摘要递给王恪。
      四人分工明确,高效地忙碌起来。

      窗外的灵帝,缓缓回身。

      秋风穿过廊庑,卷起他狐裘的毛领。

      灵帝不再停留,转身沿着廊庑缓缓离去。

      张让连忙跟上,临走前,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值房内那个绛色的身影。

      值房内,袁珩似有所感,手中动作微微一顿。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廊庑空荡荡的,只有几片梧桐叶在秋风中打着旋儿落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通晓实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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