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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矿石、草地与留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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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乙没有时间逗留。
他必须让已经写好的程序,附着在那道蓝色波纹上,沿着数据流反向追溯,直达源头。
他给这个粗陋的小插件起了个拗口的名字:“数据包伪造与注入器”。
说白了,就是个骗人的程序。
想象那个“外力”是一把设定好的、锋利的刀。他的程序会在脑力波的峰谷抵达前,提前“伪造”出一段平滑的假象,骗过检测机制,让刀锋挥空。这样,真实的波动就能以连贯的姿态,逃过一劫。
那“外力”的目的似乎正是如此:不断压缩这道蓝色波纹的起伏空间,直至将它熨平成一条沉默的直线。
这只是理论。能否成功,需要时间验证。
程序加载完毕,自动开始运行。那道蓝色的波纹轻微地闪动着,乔乙百感交集,对着屏幕,无声地用口型说了两个字:“晚安。”
他伸手,准备拔掉机器上的接口。
指尖刚触到那枚微温的小零件——
一股秋日落雨般的凉意,毫无征兆地、温柔地漫过他的脑海。
不是视觉,不是声音。是一种近乎触感的涟漪,像是呼吸掠过颈侧皮肤,留下细微却持久的酥麻。
清晰得不容置疑。
仿佛那道蓝色的波纹并非被动接受,而是在他触碰的刹那,主动地、轻柔地回缠了上来,短暂的与他的意识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交汇。
乔乙猛地抽回手,太快了,快的像是老旧机器漏电了把他电出的幻觉。
但这不是电击。没有疼痛,只有一种源于意识深处的、过载般的冲击,让他的背脊窜过一阵麻意,不得不靠在冰冷的井壁上,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稳住心跳。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缠满绝缘胶带的简陋零件,又小心翼翼地、极慢地伸出一根手指,再次触碰。
冰凉。坚硬。毫无异样。
是幻觉吗?
也许吧。毕竟这几个月来,这道蓝色脑力波已像一条无声的河流,横亘在他灰白世界的中央,牵动了他太多不合时宜的思绪。
他苦笑着,定了定神,终于利落地拔掉了零件。
乔乙顺利带着“作案工具”回到工位,把那两个小零件粘在抽屉内的顶部。
电脑退出托管模式,和其他同事们一样把椅子往后一仰躺下。
高度紧张的神经骤然放松,他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沉睡。
这一觉睡得极沉,再睁眼,办公室的灯光正在模拟日出节奏一点点调亮。
周围的同事仍在熟睡,一片深灰。
跟他之前数个值了夜班醒来的早晨一模一样。
他轻轻拉开抽屉,摸到那块隐藏的小凸起,心安地呼出一口气。
接下来的工作日,他看起来似乎比平时更勤奋了。
别人只在警报响时才看屏幕,他却盯着那片数据海不眨眼。
在别人眼里就是一屏幕密集的灰色曲线,令人昏昏欲睡。而在乔乙眼里,屏幕是流淌着深深浅浅灰度的星河。
而指尖触碰零件时,那股“秋雨落心”般的奇异回馈,让他更加确信自己所做的。
只要蓝色不出现,他灰色的心情就雀跃一分。这种隐秘的期盼一天天累加,他甚至在挤通勤舱时,都忍不住想哼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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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乙随着人群走出公司的大门,准备左转时,却听到有人叫他名字。
他回头,看见了卓亚和他的小白狗。
药药欢快地站起来扒着他腿,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声音,尾巴摇得模糊。
乔乙笑着蹲下,把兴奋的小狗揽进怀里。药药得寸进尺,湿漉漉的鼻子直往他脸上凑,他只得左右躲闪,一个重心不稳,干脆抱着狗坐到了地上。
旁边的卓亚一边看着一边抿着嘴笑。
“药药算是替你报仇了。”乔乙放开热情过头的小狗,拍拍灰站起身。
卓亚愣了愣,脸红着把肩上的包递过去,“我来还你书。”
“吃饭了吗?我请你。”乔乙接过包,心情不错。
少年的反应很大,又是摆手又是摇头:“不用了!晚上还有课,我……我得走了。”
“等等,”乔乙叫住急着转身的卓亚,语气认真了些,“那俩人,后来还找你麻烦吗?”
“没、没有。我尽量都跟同学一起走。”卓亚的眼神飘向他手上的背包,边说边往后挪。腿边的药药仰头看看主人,也配合着小步后退。
“我真的要迟到了,下次见……”
道别的话追着一人一狗,飞快地被人潮吞没。
“我真的要迟到了,下次见……”
道别的话追着一人一狗飘远了,飞快的被人潮吞没。
乔乙看着窜得跟撒气的气球一样快的身影,伸手挠了挠鬓角,提着包转身拐上通勤舱站台。
下了车他没有径直回家,而是在楼下便利店拿了鸡蛋和啤酒。走出店门的时候他刻意不去看结账的金额。
今天,他想小小地庆祝一下。
锅里煎蛋滋滋作响,他得意的喝着啤酒。
九天了。那道蓝色的波纹,再未出现。
明天又是夜班,他已迫不及待想去“验收”成果。
他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手腕一抖,锅里的荷包蛋在空中利落地翻了个身。
脑海里响起清脆的提示音,接通后是罗仲一贯欢快的声音:“嘛呢,我亲爱的朋友?”
“煎鸡蛋。”
“噢哟?”那边的声音透着诧异,“听这动静,心情不错啊?”
“明天你夜班吧?白天一起野餐去!姑娘们听说各自带朋友才答应,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野餐,好小众的词汇。
不等乔乙回答,罗仲飞快补上,“明早九点接你。”然后通话断得干脆利落。
今天大家怎么都这个风格。乔乙失笑,关上电子炉。
低头找盘子时,瞥见空荡荡的碗橱,干脆直接端着锅坐到了餐桌前。
桌上放着卓亚的包。他顺手拉开袋子看了一眼,发现里面除了书,还有个金属小盒子。
他坐在餐桌前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条手链,皮绳的中间段编织着一个质地透亮的矿石,对着光能看到矿石里的一小片杂质。
现代的矿石都是人工合成的,有杂质的基本属于次等品,说明不贵重,乔乙放下心来。
他忽然明白了卓亚刚才为何跑得那么快——大概是既怕他当面打开礼物会尴尬,又担心这份不够“像样”的礼物被拒绝。
他拿起手链,戴在腕上,转动着手腕,像是自言自语道:“太用心了。非常喜欢,谢谢。”
顿了顿,他对着手腕上的矿石轻声问:“不过……它是什么颜色的?”
把这个片段转成感官文件共享给了卓亚,那边几乎秒收。无需多余解释,一段灰白的影像,足以说明一切。
没多久,卓亚的回复来了。也是一个共享文件。
乔乙一边咬着焦香的荷包蛋,一边点开。
画面里,是卓亚编织手链的手指,他指间拈着的那枚矿石,在自然光下,呈现出一种通透而宁静的蓝色。
乔乙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他抬起自己的手腕,指尖轻轻摩挲着那颗温润的矿石。
紧接着,卓亚的文字讯息也跳了出来:「你在吃荷包蛋呀?」
乔乙嗅着空气中四散的煎蛋香,没忍住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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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乔乙嚼着一根寡淡的营养胶,溜达到家附近的停车点。
一辆获准在三级低空行驶的私人浮空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他面前。车窗变透明,露出了罗仲混不吝的脸,“Hi,帅哥。”
“新买的?”乔乙坐在罗仲旁边的位置,系上安全带。
“我爸送的。”将来要继承修理厂的“厂二代”如是说。
罗仲沿途又接上两个姑娘,最后抵达目的地——一幢大厦楼顶的废弃露台。
这里有真实的、未经过滤的阳光倾泻而下,地面野生着柔软的青草和低矮的灌木。已经有不少人在这片难得的绿意上或坐或躺,只留下零星的空隙。
姑娘们欢呼一声,戴上草帽跑向空地。
乔乙望着这片生机勃勃的景象,下意识调出了共享文件界面,手指悬在“录制”键上片刻,又默默关掉了。
“罗仲,”他叫住正准备去追姑娘的朋友,“给我共享一下。”
“共享什么?”罗仲没反应过来。
“这里。”乔乙指了指眼前的草地与阳光。
罗仲稀奇地看了好友一眼,但立刻飞快地四下扫视,敷衍地生成了一个共享文件丢给乔乙,便头也不回地扎进了人堆。
“绿色。” 接收文件后,乔乙在心里默念。
“一点颜色也看不见吗?”
四人局促地挤在小小的野餐垫上,问话的是个眼神清亮的姑娘,叫季遥。
乔乙摇摇头:“只有黑白灰。”
“可惜了。”季遥语气里有真诚的低落,但很快又抬起眼,声音轻快起来,“我刚刚存了好多这里的文件!还在那边看到了蓝色的小花,你想看看吗?”
乔乙从不主动添加罗仲这些来来去去的“朋友”,但这次,他顿了顿,轻声说:“好。”
阳光充沛的时间其实很短,错过了正午,便只剩几束褴褛的光线斜斜穿过。草地上的人群逐渐稀疏。
罗仲负责送姑娘们回家,乔乙独自走进下行的电梯,汇入通往公司的通勤舱。
越接近公司,一种冰冷的实感便从四肢末端开始蔓延。
坐在工位上时,他整个人都有些僵硬。
这总不能是晒了会儿真实阳光的后遗症。
他到自动售货机买了一杯滚烫的热可可,用纸杯的温度熨贴着冰凉的指尖,也试图安抚自己越绷越紧的神经。
出师未捷身先死可不行。
办公室的灯光逐渐调暗,乔乙靠在椅子上假寐,耳朵听着周遭一丝一毫的动静。
直到环境音似乎形成了某种规律,他睁开了眼睛。
跟上次一样,把电脑托管,从抽屉里取出小零件和随身屏,起身轻手轻脚越过同事们往外走。
忽然,他觉得不对劲。
一回头,看到一个人影也跟随着他一起从通道的一端走来。
乔乙瞬间又僵直了。
那人走近,压低声音:“你也上厕所啊?”
“啊。”乔乙气声回应,尾音发颤,将放着随身屏的口袋侧了侧。
同事不以为意,打着哈欠与他擦肩而过。
同事正在小解,乔乙走到身后的隔间,锁上门,坐在马桶上等待。
直到外面完全安静了下来,乔乙很短促的呼出一口气,打开隔间门走了出去。
穿过空荡的走廊,空旷的设备层,一鼓作气冲进电缆井,直到把门关上,乔乙才有点腿软的靠在墙上,黑暗中,只有震得耳膜生疼的心跳声。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要快。
插好零件,启动程序,重复检索。
直到,那道蓝色的波纹,像是遵守着约定一样,出现在乔乙手掌中,他才彻底的镇定下来。
紧接着,他的手开始不自主的颤抖。
成功了。
屏幕上,阔别十日的蓝色波纹,舒展着清晰而自由的弧度,不再是那条被无情压向水平“濒死”的直线。
他的“骗人程序”奏效了!
乔乙咬住下唇,一股滚烫的热意猛地冲上眼眶。
就在这时,掌中的屏幕毫无征兆地波动了一下。
隔了一秒,又一下。
随后,波动的频率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直到整个屏幕被混乱的噪点吞没,骤然陷入一片漆黑。
乔乙一怔,下意识敲了敲屏幕。毫无反应。
他正要去检查接口——
漆黑屏幕的正中央,一个光标突兀地亮起。
紧接着,四个冰冷、规整、不带任何感情的字,被一字一顿地“打”了出来:
「多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