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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飞鸟与蛋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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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发热的眼眶竟真的凝出了泪水,滚烫的脸颊似乎瞬间就能让那颗泪珠蒸发。
乔乙看着那四个字,薄薄的屏幕几乎要被他捏碎。
一股巨大的羞辱感朝他猛扑过来——他太可笑了,拼上一切去“拯救”,换来的却是一句居高临下的“多管闲事”。
两滴泪水先后砸在屏幕上,啪嗒轻响,将那片微光折射得支离破碎。
乔乙怔了怔,理智还在与那股屈辱死斗。忽然,他心头一闪——
也许,那四个字不是蓝色脑力波发的。
也许,是另一个人。
那个削去蓝色脑力波峰谷的“外力”,也能顺着这条信道找到了他。
想到这个,他突然如释重负。
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猛地吸进一口空气。氧气重回大脑,他竟然有一丝开心的晕眩。
等等……
操,我他妈在开心什么?
我被发现啦!被那个“外力”发现了!
短短一分钟,乔乙的情绪经历了大起大落,他像个神经病一样又哭又笑,而现在,突如其来的恐惧又让他六神无主。
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向机器,手指抖得几乎对不准,拼命拔掉了那枚小零件。
冲出电缆井,跑出设备层,一楼走廊的冷光晃得他眼花。他脚步踉跄,慌乱得几乎要绊倒自己。
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立刻离开。
以他的所学推断,高阶芯片的神经扩容率足以支撑并行处理,反向定位一个低阶信号源,可能只需要几十秒。
他强迫自己冷静:拔得及时,应该还——
“站住。”
身后骤然传来的低喝,像一把利刃割断了他所有的思绪。
乔乙僵直在原地。
沉稳、冰冷、带着制服摩擦声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逼近,停在身后。
“转过来。”
他僵硬的一点点转过身。
巡逻员站在逆光中,制服笔挺,一只手已习惯性地搭在腰间的□□套上。然而,当对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时,那训练有素的冷峻表情出现了一丝明显的裂隙——
眼前这个穿着质检员制服的年轻男人,脸色惨白,眼眶通红,睫毛湿成一簇簇,眼眶里还蓄着一层摇摇欲坠的水光。
在冷白灯光下,脆弱得……简直离谱。
巡逻员迅速找回了职业素养,但语气不自觉地缓和了半分:“你从哪里过来?”
“设备层。”乔乙老实回答。
“这个时间,去设备层做什么?”巡逻员扫过他胸前的工牌。
乔乙垂在身侧的双手握了又松,白皙的手背皮肤因为情绪激动而泛着红。他咽了咽口水,声音含着哭腔:“去……回忆。”
“回忆?”巡逻员明显懵了。
“嗯,”乔乙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难以启齿,“我刚从楼下设备层调上来不久。新岗位……压力很大。有点受不了的时候,就……就想回去看看老朋友……我是说,那些设备。”
“……哦。”巡逻员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那你跑什么?”
“我……忘了时间。”乔乙依旧低着头,“离岗太久,怕被扣分。”
“行了,走吧。”巡逻员似乎不想再为难这个看起来一碰就要碎掉的、“压力过大”的质检员。
乔乙如蒙大赦,刚要转身。
“等等。”
巡逻员又叫住了他,公事公办地说,“按规定,非本岗区域滞留,需要例行检查。请配合搜身。”
乔乙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慢慢抬起双臂。
探测仪划过身体,发出平稳的嗡鸣。直到扫过裤兜——
“嘀。”
一声短促的鸣响。
“拿出来。”
乔乙掏出那台随身屏,掌心一片冷汗。探测仪再次扫过,恢复了沉默。
——幸好。
他怕小零件里被植入追踪代码,在拔下时就把它贴在了电缆井里那台老旧设备的背面。之前的“功课”确实没涵盖“会被搜身”这一项,这纯粹是恐慌下的本能。
“你为什么带着这个去设备层?”
“它连着工位主机……我怕不在时有警报。”乔乙解释得自然。那是他事先就编好的托词。
巡逻员随手打开屏幕,看到的只是密密麻麻的灰色波形。
“别再擅自离岗。”他最后叮嘱了一句,目光在乔乙通红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指向走廊尽头的方向,“去那边洗把脸。”
乔乙几乎是逃进了卫生间。
他拧开水龙头,捧起凉水一遍又一遍用力泼在脸上。水流顺着下巴滴落,混着未干的泪痕。
他抬起头,看向镜中那个眼眶红肿、狼狈不堪的自己。
这过于发达的泪腺,该不会也是某种见鬼的“基因缺陷”吧?
而在这个州的另一端,某个高度隔离的空间里,光幕上的坐标映在浅褐色的眼瞳上,有人发出了一声轻笑,更像是一声轻叹:
“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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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乙在惴惴不安中捱过了一周,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一切平静的像是没发生过。
他陷在通勤舱灰白的人潮里,窗外是飞速倒退的、永恒灰败的楼宇。
紧绷的神经逐渐松弛后,没有侥幸,只涌上一股巨大的虚无,将他从头到脚都沉甸甸的浸透。
无事发生是好事,说明那个“外力”没有追踪到他。
但也让他更加相信,那四个字,就是蓝色脑力波本人发送的。
「人要诞于世上,就得摧毁这个世界。」
舱内全息投影的标语一闪而过,像一句冰冷的嘲讽。
乔乙在心底默读:“……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于世上,就得摧毁这个世界。”
自己不是那个破壳的鸟,而是那颗被遗忘的壳。
他的一腔孤勇,轻飘飘地碎在了那四个字里,连回声都没有。
而他自以为的“意识回缠”,也真的只是一场幻觉。
他深吸一口混浊的空气,接通了罗仲的频道。
“去‘锈厂’吧。”
晚上,罗仲难得没像花蝴蝶似的立刻扎进人堆,而是陪着乔乙在吧台边坐下。
两人碰了碰杯,罗仲斜眼看他:“说吧,魂不守舍的,怎么了?”
乔乙喝下了半杯酒,目光在喧闹的音乐中有些飘忽,“问你个事儿……你有没有过那种时候,”他顿了顿,寻找着措辞,“就是,你突然有了一些变化,以为自己生活好像有了变化,结果发现……没有任何变化……”
罗仲皱起眉,努力理解:“什么意思?你要跳槽了还是恋爱了?”他顿住,突然瞪大眼,夸张地捂住嘴,“你破初了!”
乔乙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他就知道,罗仲的思维跳不出那几个频道。
他严肃的摇摇头,“不,是我有特异功能了。”
罗仲眉毛都没动一下,反而更凑近些,“哪种?透视?隔空取物?还是能听见别人心里话?”
乔乙眯起眼,一字一顿:“我看见了一条脑力波的颜色。”
罗仲眨眨眼:“你色盲治好了?”
“不是。”乔乙竖起一根手指,强调其独一性,“只有一条。屏幕上成千上万条脑力波,别人看都是统一的灰,只有那一条,在我眼里……是蓝色的。”
罗仲脸上的戏谑慢慢收敛,他歪着头,试图厘清:“你的意思是,只有你能看见它的颜色?还是你只能看见它的颜色?”
“都是。”乔乙的语速快了些,带着连日来无人可说的憋闷和一丝残留的兴奋,“我记住了它的编号。它再出现时,颜色还在。我甚至叫了旁边视力正常的同事来看,他什么都没说,只奇怪地问我‘怎么了?不就是段该销毁的异常波吗?’”
“所以,”罗仲皱紧眉头,手指急促的敲着杯壁,尝试着分析:“有一条脑力波,可能因为编码错误或者随便什么,阴差阳错地,只在你这个看不到颜色的人眼里显了形?而你眼睛的‘故障’,正好成了接收这个错误信号的,的,的……”
他打了个响指,“显示器!”
说完,他摊摊手,总结道:“哥们儿,这听着不像特异功能,更像是个……BUG。”
乔乙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罗仲的话,让他那些关于“唯一色彩”、“命运召唤”、“孤独拯救”悬浮如飘雪的幻想,终于冻结成冰后,重重砸在现实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摔的四分五裂。
他眼底那点残存的光,倏地熄灭了。
有些失落地点点头,他拿起杯子,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抬手,沉默地向酒保又要了一杯。
罗仲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的说了三个字:
“现实点。”
这三个字,为这段没头没脑的“冒险”,画上了一个理智的休止符。
“你没干什么傻事吧?”罗仲盯着他,难得语气认真。
乔乙心虚地挪开视线,摇摇头,生硬地岔开了话题。
没聊多久,罗仲便恢复了本性,翩翩然的飞回了自己的花丛里。
乔乙独自一人坐在吧台,续到第三杯时,脑海里“嘣”地轻响——
私人频道弹出一个共享文件,来自季遥。
点开。一只小狸花猫正绕着女孩的小腿打转,柔软的触感同步到他的皮肤上,带来细微的、温暖的酥痒。
视线下沉,女孩白皙纤柔的手抚过小猫毛茸茸的脑袋,仿佛还有一缕若有似无的花香,混在酒吧浓烈的空气里,捉摸不定。
季遥的文字信息紧随而来:「回家路上遇到了一只小猫。」
共享感官。
真是个温柔的世界功能。
乔乙感觉自己心上那个刚被现实捅出的窟窿,似乎被这团虚拟的、柔软的绒毛,暂时填补了一点点。
他回复:「很可爱。」
想了想,他环视喧嚣的酒吧,最后将目光定格在自己面前那杯琥珀色的酒液上。
他将这个简单的画面共享过去。没多久,季遥的回复跳了出来:
「锈厂?!」
「哇!你的视角好有质感啊,这个酒吧都显得……高级了不少!果然黑白滤镜就是显格调!(大拇指大拇指大拇指)」
乔乙愣了愣。
有质感吗?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自他睁眼起,世界就是这样啊。
三个大拇指……也太夸张了。他有些失笑,又带着点莫名的飘飘然,抿了口酒,正准备回复——
一个纯黑色的系统弹窗毫无征兆地骤然切入视野,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上面的文字,惊愕之下,意识已经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个唯一的、绿色的【确认】选项上。
他好像……同意了什么。
“在酒吧?”
一个低沉的、带着清晰颗粒质感的男性嗓音,毫无缓冲地,直接在他耳畔响起。
乔乙猛地回头!
身后只有迷离的灯光和晃动的人影,最近的客人也在三步之外,无人看他。
他转回头,呆呆盯住眼前的酒杯,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了一下。好友申请……他刚刚下意识确认的,是个好友申请。
他手忙脚乱地去回溯那条语音消息——发件信息是多重加密状态,这意味着对方的芯片权限远高于他,而且开通的是单向通讯通道。
他只能接收,无法回复,甚至无法追溯来源。
星尘区居民的芯片权限是统一的。所以,对方不可能在这里。
头顶昏暗的射灯似乎闪烁了一下,乔乙觉得,仿佛有一道高压电流,顺着那闪烁的节奏,精准地劈入了他的后颈接口。
那个说他“多管闲事”的人。
追踪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