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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银河与鱼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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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那声提示音,更像是绷紧的情绪被轻巧拨松的声音。
乔乙整个人莫名轻快,像是心窝里突然被灌进一团软乎乎的热气,要被吹起扬在那片原始森林之上。
他试探着发了一句:「在徒步?」
松快只持续了一秒。
发完的瞬间,他又立刻紧张到脖颈僵硬,下意识望向通勤舱窗外,手指继续揪着那可怜的裤缝。
时间又驾着它那辆破马车,车轮还卡进了泥坑里,平时十分钟的路程,他感觉过了十个小时。
毫不意外,一直到回家洗了澡、接了个罗仲喊他参加聚会的语音、吃着难以下咽的营养胶魂不守舍看电影,又刷完牙准备睡觉,他都没等到回复。
只是开启了双向通道,并不是开启了强制双向交流。
乔乙只能自我安慰,今天的黄历一定是不宜交友。
睡前,他余光瞟到桌上摊开的笔记本,眼珠子咕噜一转,又给对方发了条消息:「昨天第二段的代码有点问题。」
刚发出去——
“嘣。”
「什么问题?」
呵,男人。
乔乙枕着双臂躺倒,嘴角得意地勾起,顺手关掉外设。
睡觉。昨天的失眠,今天要连本带利地补回来。
眼睛刚闭上,又猛地睁开。
不行,得开免打扰。
设置完毕,他才心满意足地再次闭上眼,美滋滋地睡去。
翌日清晨。
乔乙刻意回避着收件箱。
他深知自己清晨脆弱的心灵,经不起第二次已读不回的凌迟。
他一边洗漱,一边进行着日复一日的心理建设:
——不抱期望,失望就不会追上来。
——总有Deadline,也许就是明天。
在自我“疏解”中登上通勤舱,他望着窗外单调掠过的灰影,眼神却不受控地乱飘,最终“随意”地点开了收件箱。
“嘣。”
铃音清脆,他整个人像被炸出一朵小水花,连眼眶都都被洗涤的清亮了几分,窗外千篇一律的广告,此刻都显得盛大非凡。
他在裤缝上蹭掉掌心的湿意,点开收件箱——
竟是一条共享文件。
一点小伎俩,就能换来一份小奖励?
他压住想要上扬的嘴角,点开文件。
——前胸后背同时被冷暖两股空气扑打。
他坐在燃得正旺的篝火前,耳边是木头炸裂声,火星迸飞。
视野里仍然是那片森林,只是天色已深,树影在火光映照下投出明暗交错的形状。
然后他抬起视线。
乔乙忍不住也仰起头。
呼吸瞬间停滞。
夜空中的星光不是浮空车反射的灯,而是真实星辰。它们密密麻麻,是天神信手撒在深蓝天幕上的金屑,沿着一条柔和的弧线流淌。
“银河。”
画外音响起,那声音低沉温柔:“被空间张力拉成弧面的星群海洋。银心的超大质量黑洞扭曲了光的轨迹,让亿万公里外的星尘在夜空中叠化成流动的光河褶皱……”
乔乙眼眶微酸。
太美了,美得他想哭。
什么星尘,叽哩哇啦的说什么。
“……可惜你不接我电话,不然能看到猎户座了。”动听嗓音又说出了讨厌的话语。
画面猛地收束,视野回到灰白的通勤舱。冰冷的机械音提示:“舱门即将关闭。”
“我去!”
他慌慌张张一路道歉挤下站台,扶着膝盖喘气——好险,这一局差点又输了。
乔乙随着人流进入公司的大厅,人群分流到了数个安检口,他就近排到了一个队尾,脑海里还在流转着那条光河褶皱。
轮到他了,取下耳廓上的外设,一个安检员接过装入金属密封袋。
乔乙走过安检门,再抬胳膊转圈,一套动作早已形成肌肉记忆,直到耳畔传来一声,“你好。”
乔乙猛然抬头。
是邱辞。
他的喉咙一紧:“你、你好。”
邱辞淡淡看了他一眼,侧身让开。
乔乙僵在原地两秒,直到邱辞露出几分疑惑,他才同手同脚地逃离。
太蠢了啊乔乙!
做贼心虚写脸上了啊!
大厅正中心滚动着着巨幅全息投影的通知,员工们大多数都是随意的扫一眼或者目不斜视的走过,乔乙也不例外。
但是唯独他发现不了,今天的通知是有等级的黄色警告框。
勉强熬到下班,乔乙戴上外设,再沉浸一遍星河的震撼,才给对方发出回应:
「还不错。」
——阴阳怪气谁不会啊。
罗仲隔三差五的会安排一场聚会,联络狐朋狗友们的感情,今晚去的是一个新地方。
巨大的拉丝银金属招牌在角落刻着两个字“锡流”,科技与复古蒸汽波融合得怪异而华丽,四面环绕的流动屏幕播放着扭曲的抽象图案,行走其间,像在故障的时空隧道里穿梭。
今晚似乎还有主题,满屋男女都穿着金属光泽的衣物,罗仲那件镭射外套更是闪得乔乙眯了眯眼。
“你没跟我说这里还有 dress code 啊?”乔乙凑到罗仲耳边低声质问。
罗仲不以为然的往里走,“你连颜色都分不清,还拽什么扣的啊。反正你所有衣服都是灰色的,也算是科技感吧。”
乔乙蹙了一下眉。
卡座里灯光微暗,乔乙坐了没一会儿,就听人叫他:
“乔乙。”
两个女孩走进了卡座,其中一位穿着鱼鳞般变幻光泽长裙的,径直向他走来。
旁边的哥们儿识相地让出位置,她落落大方地坐下,笑眼弯弯,眼皮上闪着碎光:“不记得我啦?”
乔乙笑了,伸手帮女孩儿拿了个杯子,“季女士晚上好,你要喝什么?”
季遥下意识说:“那个绿色的——”
说完脸色一变,“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乔乙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准确的拿起了绿色的饮料往季遥的杯子里倒。
“你……能看出……”季遥震惊的都磕巴了。
“看不出,你不用这么小心。”乔乙又被季遥一惊一乍的反应逗笑了,耐心跟她说,“它们灰的不一样,刚刚服务员介绍的时候我记住了。”
季遥伸手在耳后的外设上点了一点,然后认真看着那两瓶饮料,“啊,这完全一个灰度啊。”
乔乙侧过头看着她,“你在干嘛?”
“我特意下载了一个黑白滤镜,我觉得除了黑色和阴影,其他彩色的看起来都灰的差不多。”
季遥转过头,有些崇拜的看着他,“你怎么分辨出来的,好厉害。”
乔乙怔了怔,然后低头揉了揉鼻头,轻轻笑了一下。
“你怎么不回我消息呢?”季遥看着他继续问。
旁边的哥们儿立刻投来看好戏的目光。
乔乙抬起头:“嗯?什么时候?”
“你现在打开看看?”季遥歪着头,很刻意的斜睨他。
乔乙点开外设,才发现昨晚他早早开启免打扰时,季遥发来了一条普通视频。今早,它与“甲方”的“银河”文件同时抵达,被彻底淹没。
视频里,季遥给他看了衣架上的裙子,告诉他今晚场所有着装要求,问他打算穿什么。
乔乙转头看向她,女孩立刻站起身,优雅地转了个圈,腰臀比漂亮得像神话里的美人鱼。
“你不看我信息吧,”女孩故作得意,“都没能跟我搭上。”
乔乙有点不知所措。
罗仲那句“反正你所有衣服都是灰色的”像一粒早就咽下去的砂,此刻才在胃里泛起迟来的磨痛。
他习惯了被这样对待。
可季遥不一样。
她不是忽略他的不同,而是跨过了那片不同,试图理解他的世界,甚至为他的“不同”而惊叹。
那一句“好厉害”,和此刻像是为他的格格不入解围一样的话语,像两道微弱的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他习以为常的灰色地带。
原来,被人在乎,是这种感觉。不是被小心翼翼地绕过,而是自然而然的想要被拥抱。
“我错了。”乔乙抬眼看向女孩,“能给个赔罪的机会吗?”
季遥将脑袋凑近,温暖的花香瞬间在乔乙鼻腔中弥漫:“说来听听,怎么赔?”
“各位!”对话被猛地打断,罗仲直接踩上了桌子,扯着嗓子与音乐对抗,“人齐了,开玩!”
人群爆发出欢呼,邻桌也加入起哄。罗仲掏出能玩上百种酒桌游戏的“罗盘”悬在半空,招呼着隔壁桌一起玩耍,隔壁桌也是社交悍匪来的,欣然答应。
乔乙还没反应过来,身下的桌椅便在一阵机械滑动中旋转、拼接,与邻座合并成一个更为庞大的喧闹平台。
更多金属光泽的人影搅和进来,张牙舞爪,像一堆吵闹的机械零部件。
他配合着游戏的节奏,喝酒,接受惩罚,甚至主动替季遥挡了几杯。
在群体的热浪里,他努力扮演着一个合格的零件。
感觉到已经到酒量的临界值了,他靠在椅背上休息,后仰着头。
天花板模拟出的天幕,正循环播放着一个不断向内坍塌的黑洞,幽深得仿佛能吸走灵魂。
他目光下落,正对上底下这张喧闹的圆桌。
一上一下,两个“圆”仿佛将他夹在中间。
他们廉价地出售着体力和脑力,而换来的全部欢愉,都绕不出这张圆桌——在这里喝酒,在这里游戏,在这里进行着一切被允许的、廉价的社交。
图书馆门可罗雀,酒吧夜夜笙歌。他们的人生仿佛也围着这个圆心,进行着一场看不到终点的循环:工作,出售自己,然后回到这里,用赚取的能量点数,购买下一圈的醉生梦死。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星尘区被圈养在州中心的真实目的——不是保护,而是驯化。
让他们安心做着井底之蛙,以为眼前这个被画好的圆,就是全宇宙。
那道银河也盘旋在这天幕之上。他的“甲方”此刻在哪儿呢?走在这个圆圈之外。
“你还没说,要怎么赔罪呢。”季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乔乙从冰冷的思绪中抽离,抬起眼。女孩的眼眸在迷离灯光下格外清亮。
“……想看电影吗?”
季遥眼睛都亮了亮,“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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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的狂欢透支了精力,乔乙坐在工位里昏昏欲睡。直到屏幕闪烁起警报,他才百无聊赖地点开。
那个酝酿到一半的哈欠,僵硬地凝固在脸上,挤压得鼻腔阵阵酸楚。乔乙难以置信地死盯着屏幕。
怎么可能……
完全没有道理……
瞪大的眼眶因为酸胀的鼻腔而泛红,蜷起手指狠狠掐入掌心,真实的痛感告诉他,这不是做梦。
因为屏幕中央,正静静流淌着那条蓝色的、他曾拼尽全力修复的脑力波。
此刻,其上下的波峰与波谷,再度被残忍地削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