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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熟悉的陌生人 ...

  •   午后的光晕慵懒地穿过银杏叶隙,在茵茵草地上洒下晃动的碎金。已是深秋,这棵百年银杏的叶子大多已转为灿烂的金黄,偶有几片倔强的绿意点缀其间,像是舍不得与夏天彻底告别。微风拂过,扇形的小叶子便叙簌落下,在阳光中旋转、飘舞,最终安静地栖息在草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会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江澈选择在这棵最大的银杏树下进行心理疏导。他特意让人搬来了一把舒适的户外椅,又在田栀的轮椅上多加了一个软垫。斑驳的光影在他深蓝色的记录本上跳跃,钢笔的金属笔夹偶尔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仿佛试图为这场注定沉重的对话增添几分不合时宜的暖意。
      "这里的空气比病房里好。"江澈翻开纸页,声音像秋风一样清爽而疏离,"请试着描述你的梦境,越详细越好。细节往往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潜意识。"
      田栀倚在轮椅上,身上盖着米色的薄毯。她深吸了一口带着银杏清香的空气,目光放空地望着头顶那片金黄的树冠,声音轻如落叶:"总是秋天。就像现在这样,有成片的银杏树,金黄的叶子落个不停,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她停顿片刻,像是在脑海中仔细勾勒那个反复出现的画面,然后缓缓将视线转向江栀,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他被衬衫袖口严密遮盖的手腕,"树下站着个男孩,总是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身形清瘦。他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站着,偶尔会弯腰捡起一片叶子....."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要融入风中,"他的手腕上,有一道月牙形的疤痕。"
      "咔--"钢笔尖猛地划破纸页,墨迹迅速晕开,在横线格上染出一团乌云般的污迹。
      江澈的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迅速合上记录本,又立即重新打开,试图用冷静的专业面具掩盖刚才的失态。"还有呢?"他的声音依然平稳,但握笔的手指已经绷得发白,指节嶙峋地凸起。
      田栀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细微的反应,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她继续轻声说道,同时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他.....有时候会哼一首曲子。那调子很古老,带着说不出的忧伤,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说着,不自觉地轻轻哼出了几个零星的音符。那旋律哀婉缠绵,像秋风穿过枯枝,又像夜雨敲打窗棂,每一个音符都承载着难以言说的惆怅。
      钢笔彻底停滞在纸页上。江澈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那是知秋最爱的曲子,是她在大学文艺汇演上独自演唱的民谣,是他们恋爱时总靠在他肩头哼唱的歌,是她在病痛难忍时他会轻轻为她哼唱的安慰。三年来,这个旋律只在他最深的梦里回响,从未有人知晓,更不可能被一个刚刚认识的病人随口哼出。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镜片直直地看向她,那眼神里有什么坚固的东西正在碎裂,露出底下深藏的震惊与难以言喻的痛楚。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要说什么,询问、质疑,或是呼喊某个名字,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冗长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秋风拂过银杏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一片金黄的叶子旋转着落下,正好落在田栀膝头的毯子上,她伸手轻轻拾起,指尖抚过那精致的扇形轮廓。
      "很多梦境,"江澈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沉沙哑了几分,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汹涌的情绪,"都来源于我们潜意识里记忆的碎片,或者是平时无意中接触到的信息杂糅。"他合上记录本,动作有些匆忙,几乎像是逃避,"不必过于困扰。今天的疏导就到这里吧,外面风有些凉,你该回去休息了。"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后推动轮椅。回病房的路上,他一言不发,紧据的唇角透着一丝拒人干里的冷硬。田栀能感觉到他推着轮椅的动作依然轻柔专业,但那沉默中却蕴含着某种被强行压抑的惊涛骇浪。
      回到病房后,江澈帮她调整好床铺,又检查了输液管的流速,全程避免与她的目光接触。"好好休息,"他站在门口,手握着门把,"如果有任何不适,随时按呼叫铃。"
      随着房门轻轻合上,田栀靠在枕头上,心中五味杂陈。江澈的反应无疑证实了她的猜测--他不仅认识她梦中的少年,而且他们之间一定有着某种深刻的联系。那个月牙形的疤痕,那首古老的旋律,都触动了他内心最敏感的神经。
      夜色渐深,医院走廊的灯光逐渐调暗,病房陷入一片朦胧的昏暗。田栀在睡梦中被一阵剧烈的疼痛惊醒,癌细胞像是无数细小的针尖,在她体内疯狂地扎刺。她蜷缩在病床上,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呻吟出声,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浸湿了枕套。
      就在她意识模糊之际,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是江澈。他没有穿白大褂,只穿着那件标志性的白衬衫,领口微敞,神情在昏暗的夜灯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疼得厉害?"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夜色的凉意。他没等回答,便从裤子口袋里取出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小药瓶--那是她常用的强效止痛药。他熟练地旋开瓶盖,倒出两粒白色的小药片,又端起床头的水杯,小心地递到她唇边。
      吞下药片后,剧烈的疼痛稍微缓解,田栀虚弱地靠在枕头上,轻轻喘息。就在这时,她忽然闻到空气中一缕极淡的、清冷的雪松香气。这味道...和她梦中少年身上的气息一模一样!那个在银杏树下对她微笑的少年,身上总是带着这种干净又疏离的木质香。
      "江医生...."她轻声问,声音因虚弱而颤抖,"你用...雪松味的香水?"
      江澈正准备拧回瓶盖的动作猛地一顿。他侧过头,避开她探究的视线,语气生硬:"你闻错了。是消毒水的味道。"他将药瓶迅速塞回口袋,动作快得几乎有些仓促,"你好好休息,我明早再来看你。"
      他几乎是逃离般地离开了病房,脚步比平时要快得多。然而,在门"咔哒"一声关上的瞬间,田栀眼角的余光瞥见,有什么东西从他刚才取药的口袋里滑落,悄无声息地掉在了门边的地板上。强烈的直觉驱使着她。她强忍着身体的虚弱和不适,挣扎着下了床,扶着冰冷的墙壁,踉跄地走到门边,弯腰拾起了那样东西。那是一张泛黄的旧照片,边缘已经微微卷曲,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无数次。
      照片上,一个笑容灿烂、眼神明亮的女孩,站在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下,正回头望着镜头,手里还举着一片金黄的叶子,笑容恣意而鲜活。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长发在风中微微飘扬,身后是漫天金黄的银杏叶。她那飞扬的神采,含笑的眉眼,与田栀自己,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更健康,更富有生命力,像是从未被病痛折磨过。
      田栀的指尖瞬间冰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她颤抖着将照片翻到背面。那里,用她熟悉的、锐利而坚定的笔迹,写着一行小字:
      [三年了,我还在找你。--澈,于2021年秋]
      2021年秋..那正是她开始做那个关于白衬衫少年梦境的、第一个秋天。那个秋天,她第一次在梦中见到那个身影,第一次注意到那道月牙形的疤痕,第一次听见那首古老的旋律。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让她浑身冰冷,几乎要站立不稳。这不是巧合。江澈口袋里的旧素描本,他听到旋律时的失态,他手腕上可能存在的月牙疤痕,他身上的雪松香气,还有这张照片......所有线索都像散落的拼图,在这一刻严丝合缝地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荒诞却唯一可能的真相。
      她紧紧攥着那张照片,指甲几乎要嵌进相纸里。她支撑着虚弱的身体,一步步挪到窗边。窗外,月色清冷,银杏树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朦胧而不真实,如同她此刻混乱的思绪。
      江澈,这个突然出现的心理医生,不仅认识照片上这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而且,他寻找了她三年。他接近她,真的仅仅是因为医患关系吗?那个持续了十年的梦境,又到底在预示着什么?她是谁?照片上的女孩又是谁?为什么她们如此相像,却又分明是两个不同的人?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中盘旋,像一团乱麻,越理越乱。她将照片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能透过这张泛黄的纸片,触摸到另一个灵魂的温度,感知到一段被时光掩埋的故事。
      夜色深沉,医院走廊彻底安静下来。田栀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明。她知道,从她拾起这张照片的那一刻起,有些事情已经悄然改变。她不再只是一个等待生命终结的病人,她成了一个谜题的一部分,一个跨越了时间和生死的谜题。
      而答案,似乎就藏在江澈那双充满悲伤的眼睛里,藏在那本旧素描本的每一页中,藏在这张泛黄照片背后的故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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