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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无菌走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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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在学校里生存下去,很容易;但想在学校走廊生存下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对于陵中,只要你会学习,那你在教室里可谓是如鱼得水;但如果你只会学习,那你出了教室,站在廊道上,就是缘木求鱼。
分子间的相互作用力可不止适用于微观,学生间的作用力往往也很微妙,而走廊就像一个高精度的显微镜,放大其中的规律。
那些是互不相溶的有机溶剂,这些是相似相溶的极性物质。
当融入成了一个难题,那只有教室是你的庇护所,甚至厕所都不属于你。
你站在每一片瓷砖上,却好像无法踩实,没人会对你侧目,但你自己会在每一个角落注视自己,自我审视的羞愧感牵着脚步逃回教室。
当然,析出也是一种规律。
只不过这种规律更能带来成果。
所以,二连跳给陵中的综合楼多的校领导带来两天两夜灯火通明的研究成果。
一个在清明前,一个在清明后。
都在冲业绩呢,毕竟年终奖还是要卷起来的。
第二场的动静比较大,因为当时是下午第一节课——
大佐的物理课终于结束,下课铃声响,憋了一中午的尿终于可以释放,几个男生还没跑到厕所就被撵了出来。
一开始还不明所以,短短几分钟,所有通向高三的走道都出现了年级部老师把手,煞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这种事一点就通,传播的媒介甚至只需要一个眼神。
很神奇,这种恍然大悟、灵光乍现是很难出现在学习上的。
每层楼的走廊空无一人,但却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七班人连大佐都顾及不上,沸腾起来。
这种时候,老师和学生没有差别,大佐把所有人吼回座位后,关上前后门,就和隔壁班班主任双双秃着后脑勺向案发地点赶去。
“卧槽!这也太刺激了!”
“对头!上天不是才有一个?陵中中邪了?!”
“狗,你去帮我看看走廊上还有没有老师!”
“乖乖!我得下楼去倒垃圾!”
杨子俊跑到教室后面,上蹿下跳找垃圾桶:“操!我垃圾桶呢?!”
江舟一手上划拨叶姝偷渡过来的任天堂,没忍住笑了:“王川早就下去倒了。”
“操!他有病吧!抢我的活!他下周才值日,傻吊!傻吊!傻吊!”
一个熟面孔的男老师板着脸出现在窗户上,班里瞬间静默。
他的眼睛摆出特定的形状,在班里来回扫视,终于延续到下一班。
班里人头又马上冒到窗户上。
王川终于拽着半人高的垃圾桶铩羽归来。
一道道求知若渴的视线黏在他身上,他跑得全身冒汗,穿着大气,话都不连贯:“靠!我,现在啥都没了,就一滩水,一点红也看不见!吓,死我了,大佐也在那看,回来,的时候,河马还踹了我一脚,靠!”
“傻叉学校,就这个动作快!前年新疆部那个也是的,水都冲干了。”
“诶!男的女的?这么猛?!在学校里上课就开跳?!”
“十九班那个都没跳,这人跳什么?还是心里太脆脆了!”
话中的十九班那位,他当官的老爸这星期刚被捕。
哎呀所以说,谁不贪呢?
有人贪钱,有人贪命。
我们都是大贪官!
“走廊上还有没有人守着?靠!我是真想尿尿啊!”
“你个傻吊,抱着垃圾桶就跑!你平时怎么不跟我抢?!”
“这个清明节有意思!学校这不得烧点纸啊!”
什么都比不上学校稀释痕迹的速度。
毕竟,熟能生巧嘛!
但是事件发酵的速度是人为干扰不了的。
几千号人,总有人有凭介——
首先,是个女生,高三,创新班的,本班在二楼,人一下课就直接爬到五楼,气都不喘,直接跳。
不少人目睹下落的灰绿色影子,还以为是个大号垃圾袋。
至于原因嘛,是她考试作弊,连着作了几次,但上次的月考后有个同班的同学揭发了她。
她还写了一个遗书,上面哭诉了老师的奚落批评和孤立她的具体同学名单,洋洋洒洒的五页。
同学举报作弊,没有问题;老师批评错误,没有问题;学生反抗孤立,没有问题。
这其中谁有问题呢?在生命面前永远难解。
校长、老师和同学都被教育局谈话。
校长吴德振肯定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下车,脚步那叫一个虚浮。
他现在不缺德,缺觉。
*
高三得到一场全体的心理讲坛。
太好了,今天终于能有时间整理错题了!
前两天她的父母在校门口拉横幅举牌子,放话说要开车在校门口撞死学生给女儿陪葬。
搞得特警封锁了几天的南北门,都没法出去改善伙食。
最后的解决结果也算息事宁人,三十万的赔款,学校和霸凌者的家长几几分出钱,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加上她的弟弟不用参加中考,也不用选拔测试,直接进陵中的创新班,并且保证不会被刷下来到普通班。
三十万,可多可少的数目,它不只是一摞红钞。
它可以是一只包,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一个前程。
钞票果然是世上最多的比喻。
对了,还有节前的一个,可能是学生嘴怪,听起来挺离谱——
是个男生,在学校对面的小区里。
高一的篮球赛安排在四月初,因为他被人骂打脏球。
就是这样。
好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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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跳的余波之所以比第一个半径长上很多,是因为它有文书,这可能是人类社会进化的一个体现。
所以,讲个冷笑话,跳之前一定要多写点字。
还能为文字证明文字的价值。
这辈子你的文字终于有机会第一次被众人看到,第一次被揣摩,第一次被研究。
每人限一次,机不可失啊家人们!
三、二、一,上跳接!
*
这段时间,新梗层出不穷。
先别站在高点生气,社会是虚伪的残忍,而学校是天真的残忍。
在我们眼中,跳楼是一件趋势,纵身是一场献祭。
他不跳,那就是别人跳,总归是要跳的。
那反正这个人不认识,不是更好?这样一来,可想象的空间就会变多。
在学校里,除了骂骂老师和聊聊游戏,还有什么更新鲜的消遣方式呢?
更别说,这是一个融入的新渠道,凭什么不让他们攥住这个机会呢?
你不能逼他们闭口,也不能逼他们张嘴。
这是走廊的生存法则。
消亡能衍生出生存。
反正两支笔一敲,就是一个木鱼。
*
白一鸣这些天的状态应该不错,经常活跃在“大扑棱蛾子”群里。
四个人把学校里所有的笑话榨干,一一讲给他听。
他很给面子地回复“哈哈哈哈哈哈哈”,四人也对成功逗笑正在凶险期的病号很有成就感。
如果你有朋友或亲人正在与大病纠缠,那么你往往会有这种感觉,就是会把病人的心态赋能,开心就能痊愈,难过就会死亡,只有这两种结局,一眼便能到头,简单、正确、可信。所以必须让白一鸣开心,不择手段。
也许这不正确,也许这不可信,但是我们选择它正确,选择它可信。
选择比相信要容易得多。
我们选择相信我们愿意相信的。
对谁都没有坏处。
在我们的相信下,癌细胞、坏死细胞和异变细胞真的无法抵抗快乐的心态,就像动画片里的反派。
可惜白一鸣并不快乐,所有人都能酸涩着喉咙“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这两天的确比之前清醒,几平米的小仓没有昼夜的区分,白一鸣也没有心力区分,白天与黑夜的区别只有哪个能让他更疼痛,哪种疼痛?是呕吐?涨肚?喉烧?还是耐药?
他是跑遍学校每个角落的学生会主席,是篮球场上最容易跑出外场的前锋,是每个小摊前都会凑上脑袋的热闹小子。
他应该是最快乐的人。
现在,他是无菌病房的受者。
他连拿起手机都会让骨头尖叫,所以他把手机壁纸设成一个随昼夜变化的窗户,把它立在墙边。
回复别人是最简单的,只需要一根手指按在“H”上,就是一连串的“哈”,不会疼痛。
即使还没看清屏幕。
骗别人和自己,白一鸣很好。
他知道陵中清明的二段跳,大家的话题一直围绕这个逗他笑,他知道。
一瞬间,他的愤怒竟然超过了疼痛,几乎让他跳起来大发雷霆,但是瘦削绵软的四肢保护了他。
眼泪和口腔里泛滥的苦水一起溢出来。
这些苦水应该是之前成箱挂的五颜六色的吊水,一个身体哪能吸收这么多的水分,简直恐怖,所以它们现在从血管里爆出来,流到体外。
凭什么有人可以想死就死,想活就活?
他后悔了,他不想开玩笑,他其实想参加高考。
他喜欢学校,喜欢学校的走廊,喜欢学校的厕所。
在学校,他最喜欢上厕所,现在,他连上厕所都是一种折磨。
回输的免疫细胞又在体内尖叫。
苦水从嘴角淌到耳根和下巴,很恶心,下巴浸湿的感觉很黏腻,但他一动不动。
白细胞的上涨让白一鸣有力气哭泣,泪水的力道能够打湿被褥。
他蜷缩在被单上,总是能感觉体内的陌生又熟悉的骨髓血液在燃烧,接着沸腾,最后蒸发。
他不敢留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在身体的每个角落出现,然后消失。
无比清晰。
哈……
十年前,他庆幸妈妈终于摆脱了她的吸血鬼儿子。
十年后,她的儿子又来吸她的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