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玉出昆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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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伯来商团进献的《摩西于西奈山领受十诫》巨雕被暂时安置在礼部衙门的正堂。
许又柯得到特许前去观瞻时，正堂里已围了好几位愁眉苦脸的礼部官员与匠工，中间正是那座巨雕。九尺高的香柏木雕立在大堂，摩西仰首展臂的姿态充满力量感，衣袍无声翻卷，木雕花纹在光线照耀下熠熠生辉，仿佛自带一片西奈山的雷云。
“许大人，您看这，”礼部侍郎擦着额上的汗，“工部那边说一个月内，便是一百个工匠不眠不休地干活，也仿不出这等……这等活物般的雕工，更遑论其中深意啊！”
许又柯没接话，他绕着木雕缓缓走了一圈，指尖虚虚拂过雕塑的边缘。木头的肌理，刀痕的走向，还有人物肌肉每一丝紧绷触感，真的太让人熟悉了。不是熟悉这作品，而是共鸣了这种将全部精力与信仰倾注于刀尖的感觉，毕竟每次在雕刻中，许又柯也是这样的状态。
这位不知名的希伯来匠人，在雕刻此作品时一定怀揣着常人不可打断的虔诚。
“不是仿。”许又柯忽然开口，声音在堂内清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我们不必仿它。”
众人一怔，不知这话是何意。许又柯转过身面向各位同僚，解释道：“希伯来友人献此巨作，意在展示其文明，从这里可以看出应该是神圣的律法与契约精神。我朝回礼，也应当彰显我大晟文明核心，那便是天地秩序与君民和谐。”
他顿了顿，说出来这前与晏守白推敲过的构想：“陛下万寿即至，又恰逢西北平定，四海升平，我们可雕一副山河图。”
“山河图？”
“是。”许又柯走向桌案，拾起笔，在纸上划开，“不以人物叙事为重，而以疆域山河为体，礼乐典章为魂。可取昆仑青玉为料，雕刻大晟九州山川之势。”
众人围上前，看着许又柯提笔作画。
“长江黄河为脉络，五岳为脊骨，京师与长城是为心脏。其间不必雕刻兵戈器物，而刻市井桑田，书卷礼器，展现一副百姓安居乐业，海晏河清的太平图景。”
许又柯边说边画，半柱香后，草图已成。他看向众人：“大概内容就是这些，至于经纬元素，便以《禹贡》九州分野为经，以当朝驿道河渠为纬，隐于山川纹理之间。此乃活的地舆，动的礼法，既歌颂当今陛下文治有力，更昭示我朝统御山河经纬天下的秩序，向他朝展现大晟的太平盛世局面。”
堂内鸦雀无声，每个人心中都不觉生起一个念头，那就是：这构想太大太奇了，完全跳出了“雕个更大更贵的神兽祥瑞”的旧套路。它没有追求希伯来雕刻的那种戏剧性叙事，而是结合一个国家的君臣上下，朝野四方，山河表里……
在场最资深的老匠人颤巍巍站出来，开口问道：“许大人，此等雕法在下是闻所未闻。且不说内容繁复工程量大，再者山川形势如何与礼乐之象相融，更何况若是将我大晟的各河渠通道尽数放在器物上，这……这也不合礼数啊！”
许又柯看向他，嘴角一扬：“这确实是个难题，且让我去找陛下商讨一番，大家若还有其他的建议，也可一一提出来。”
晏守白一直待在马车上等许又柯，帘子一掀，许又柯回来了。他递过去一个暖炉，又倒了一杯热茶：“小柯，来暖暖身子，你和礼部的人商量得如何？”
许又柯抱着暖炉躺进铺满貂毛毯的座椅，长叹一口气：“唉，反正我是将我们俩的构想全都说出来了，他们听了但认不认可呢，那就得等我和元景帝讨论后才能知晓。”
晏守白沉吟片刻：“我们先前说的内容执行起来确实有点困难，不过图纸都出炉了，还是能应付的。以我对元景帝的了解，他有很大概率会通过你的提议，毕竟这确实能让别国来使直观看到他的功绩。所以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玉料，需要一块体积惊人，质地均匀且色泽上乘的巨型青玉，这种材料可遇不可求。”
许又柯靠在他肩上，闭着眼：“我明日进宫面圣，需要陛下的全力支持。不仅是旨意，还要让他调动天下资源，寻找合适的玉王。”
“还有时间，”晏守白握住他的手，“一个月太紧，你需要一个高效的团队和一个得力助手。”
许又柯睁开眼转头看他，眼里满是笑意：“你不是在这儿吗，晏助？”
晏守白一怔，随即失笑。是了，他身为游戏策划师，最擅长的就是将天马行空的创意转化成可落地的成果，辅助许又柯那是再适合不过了。
“是，许大人，我会尽全力支持你的。”
第二天，御书房。
元景帝听完许又柯的陈述，良久未语，只见这位一国之君在沉思的同时，手指一下下敲着紫檀木的桌面。
“山河图，”皇帝缓缓重复，“许卿，你可知，若此物雕成，它便成了一个国器。”
“臣知。”许又柯伏首，“正因是国器，才配呈于万寿盛典，酬答远人，昭示天下。”
元景帝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宫城外连绵的殿宇：“将大晟的山河脉络和河渠驿道尽数呈现在玉雕上，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想法。朕也不担心这会成为威胁，许卿你去告诉礼部那几个人少去杞人忧天，这一个个的都快混成朝堂上的老油条了，真的是少了份闯荡的精力和勇气了啊。”
许又柯接话：“陛下，礼部几位大人忧心国事，也无可指摘。”
元景帝被这句话逗笑，他摇摇头，转身看向许又柯：“你不必为他们开脱，朕也没真的要追究。你要的玉料，朕可以下旨命天下贡玉之所竭尽全力搜寻。你要的人手，匠人和礼部工部，随你调用。但朕只有一个要求——”
“只许成，不许败。若一个月后，许卿你拿不出一件足以让万邦使节心悦诚服的回礼，丢的便不只是你许家的脸，而是大晟的国体。”
元景帝走到许又柯面前，亲手将他扶起，目光灼灼：“朕将此重任托付于你，此玉雕若成，当与希伯来巨作并立于万寿殿前，让我大晟气象光耀万邦！”
“臣，”许又柯深深一揖，“必竭尽心血，不负陛下所托。”
走出御书房，头顶的阳光亮得刺眼。许又柯慢慢沿着大道，走至宫门，抬头看见晏守白早已在宫门外等候挺拔如松的身影，
他深吸一口气，奔向那道光。下一刻，光接住了他。
千里之外的于阗。
昆仑山北麓，古河道早已干涸，只剩下被风沙磨圆了的卵石沉默地铺满整个河谷。
老矿工带着一班徒弟，在这片被前人挖过数遍的废矿坑里，敲敲打打已经第三天了。京师传来消息，要寻找一块足够大的玉石，附近的矿工都在山里头东凿西挖。
孙老头的儿子在西北军营，寄来的家书上说，前些日子西北战事惨烈，许将军没了。
消息传到这戈壁滩上的矿山，没人说话。只是那天夜里，好多老矿工偷偷抹着眼泪。
孙老头闷着头，一锄一锄地挖着岩壁上那片不起眼的泛着灰白筋络的岩石。这里不知道还有没有玉，有也早被挖空了，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片石壁后头有东西。
锄尖又一次落下时，声音变了。听着不像是砸石头该有的声响，而是一种沉哑的带着回音的闷声，像锄头敲在一面埋在地底的大鼓上。
孙老头手一顿，旁边两个徒弟也停下动作，看向师傅。孙老头蹲下身，用手扒开刚才落下的碎石。岩壁根部被锄头磕开了一道两指宽的裂缝，此处没有点灯，但是从石头里面透出一道极温润的光。
他让徒弟递过一盏油灯，火苗凑近裂缝，跳了两下，没有被吹灭。孙老头把脸贴上去，眯起一只眼朝里看。
他看见了。
岩石裂缝深处，不是黑暗的，而是有一片沉淀的青光。不是他平日看到的树叶的青，也不是外头天空的青，具体是什么样的青色呢，孙老头说不出来。他只是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挖矿的工人，但他知道，这是日子有盼头的青。
孙老头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探进裂缝，满是皲裂的手指触到了那片青色。
他感受到一种柔和的，仿佛有生命在深处搏动着的凉意。指尖下的触感，细腻得像最上等的羊脂，却又坚韧无比。孙老头缩回手，在衣襟上用力擦了两下再摸上去，还是这种感觉。
他维持着蹲姿一动不动，像一尊风化的石像。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跳动，映出纵横如沟壑的皱纹和那双含着热泪的眼睛。
两个徒弟等得心急，小声问：“师傅，咋了？是……是玉吗？”
孙老头没回答，他扶着岩壁极其缓慢地站起来，膝盖发出“嘎吱”的声响。他转过身看向两个年轻的徒弟，又看向远处矿营低矮的土坯房，最后望向东边京城的方向。
“去……”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着，“去把地里所有人都叫来，带上最结实的撬杠和最粗的绳子。”
“师傅，到底是什么？”
孙老头抹了把脸，手掌在粗布裤子上蹭了蹭，“是玉。”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是玉王。”
西风依旧锲而不舍地吹过干涸河谷，卷起细沙打在岩壁上。那片青色的光在裂缝深处静默地闪烁着，等待被人发现，今日终于得以见天光。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玉出昆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