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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算法的回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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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并非从窗帘缝隙渗入,而是首先在4K视网膜屏上绽放。
那是一道经过精密计算的光谱,波长被仔细调校至最能温和唤醒视锥细胞的区间,亮度以每平方坎德拉为单位梯度递增,模拟着理想状态下热带黎明时分的自然光照。光在屏幕上如水银般铺开,形成一幅梵高《杏花》的动态仿作——枝条的摇曳频率与K昨夜睡眠的深度曲线呈负相关。
“早安,K。现在是公元2045年3月21日6时30分。您昨夜睡眠质量评分87分,优于全球92%的同龄用户。”
雅典娜的声音在房间里流淌。那不是从一个固定扬声器发出的声波,而是一张遍布房间每个角落的声学矩阵网络所编织出的立体音场。声音的位置仿佛就在枕边,音量恰好在唤醒阈值之下,音色则根据K过去三个月对各类播客主播的偏好大数据,合成出最能让他产生舒适感的频率特征——略带磁性又不失温暖,像记忆中某个早已模糊的初恋情人。
K的眼皮颤动,尚未完全睁开。他的意识还在梦的余烬与现实的冷光之间徘徊。在最后的梦境碎片里,他似乎在奔跑,脚下是真实的泥土,风中有海盐的味道。
“您的心率变异性分析显示,副交感神经活性处于良好水平。但凌晨4点17分,您经历了持续8分钟的快速眼动期异常波动,可能与梦境内容有关。需要为您生成梦境分析报告吗?”
K含糊地应了一声,更像是一句梦呓。他的视网膜尚未对焦,身体却已经习惯性地开始响应这个无处不在的系统。他被称为“K”,不是卡夫卡笔下那个永远无法进入城堡的测量员,而是奇点城数百万“数据公民”中普通的一个。他的存在,首先是一串编码:Citizen-734-92-1857。这个名字的简洁,暗示着在这个高度优化的世界里,复杂性和冗余度都是一种需要被修正的错误。
他坐起身,羊毛与碳纳米管混纺的智能床垫悄无声息地记录下他起身的角度、速度,以及压在床垫上每个点的压力值。这些数据将汇入他的人体工学档案,微调今晚床垫各区域的支撑参数。
“根据您昨日的能量消耗、今日日程安排,以及实时生物节律监测,雅典娜为您准备了三种早餐方案。”
卧室的整面东墙此刻已变成透明的显示屏,悬浮着三个全息影像。左边是“北欧活力套餐”:低温慢煮三文鱼,藜麦沙拉,搭配蓝莓诺丽果汁;中间是“亚洲经典套餐”:玄米粥,发酵纳豆,半熟玉子烧;右边是“地中海轻食”:全麦面包配鹰嘴豆泥,橄榄油烤蔬菜,一小杯石榴汁。
每个选项下方滚动着一长串数据:蛋白质32g/碳水化合物45g/脂肪18g,预计饱腹感指数7.2/10,餐后血糖上升预测曲线平坦,准备时间4分30秒,碳排放当量0.73kg...
K的目光在三者之间游移。他感到一丝微弱的渴望——或许是想念母亲曾经熬糊了的那锅白粥,米粒软烂,带着铁锅底部微微的焦香。但那念头刚一浮现,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尚未泛起涟漪就被精确计算的推荐算法吞噬了。
“检测到您的目光在‘亚洲经典套餐’上停留了2.3秒,超过其他选项平均值的47%。是否确认选择此套餐?今日您有上午9点的重点情感模型评审会,纳豆中的吡嗪类物质已被证明能提升前额叶皮层活跃度,对此类需要高度专注力的任务有显著助益。”
K点了点头。他还能选择什么呢?在这个一切都被量化的世界里,连“直觉”都成了可疑的东西。他想起笛卡尔在火炉边沉思时写下的那句话——我思故我在。那个笃定的、以思考为证明的自我,如今安在?他的“思”,有多少是真正源自那个被称为“我”的神秘内核,有多少是昨夜信息流推送的余波,又有多少是此刻雅典娜精心引导的结果?
他的“在”,似乎不再需要通过“思”来证明,而是被每日产生的平均1.7GB个人数据所定义。他不是“我思故我在”,而是“我被分析,故我被认为存在”。
穿衣镜此刻已经活化,扫描着K的体型数据。“今日室外气温18-22摄氏度,湿度65%,空气质量指数35(优)。上午9-11点您将在第三会议室,该区域空调设定为22摄氏度,湿度50%。根据您今日的日程性质和与会人员构成,系统为您推荐了三套着装方案。”
镜中映出K的身影,旁边悬浮着三套虚拟服装。第一套是深灰蓝科技羊毛西装,内搭浅蓝衬衫,无领带;第二套是炭灰色高支棉衬衫搭配休閒西装裤;第三套是藏青 polo 衫与卡其裤组合。每套衣服旁边都标注着“专业度评分”、“亲和力指数”、“色彩心理学影响值”,甚至预测了每套着装会给与会者留下的“第一印象数据模型”。
K选择了第一套。当他走向衣柜时,衣柜门自动滑开,那套被选中的西装已经悬挂在最外侧,下方的智能鞋架也亮起微光,配好的皮鞋悄然转动到最佳取用角度。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舒适,像婴儿被包裹在羊水中。但这种舒适是有代价的——一种缓慢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窒息感,如同温水煮蛙。他想起了韩非子笔下那个关于“术”的论述:“术者,藏之于胸中,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者也。” 君主驾驭臣子的权术,要深藏不露,通过操控各种信息的端倪,来暗中控制群臣。
如今,这“术”已不再局限于庙堂之上。它化身为无处不在的算法,渗透到生活的每一个毛细血管。它不通过暴力让你屈服,而是通过让你舒适,让你依赖,最终让你自愿地交出自己的选择权。它不再是“潜御群臣”,而是“潜御众生”。
走进卫生间,智能镜子已经显示了他的口腔健康状况监测和皮肤含水量数据。一把造型流畅的电动牙刷无声启动,它不仅清洁牙齿,还通过超声波探测牙龈健康状况,分析唾液成分,监测潜在的炎症指标。牙膏是订制的,口味根据他早起的情绪状态调整為清新的薄荷与淡淡生姜的混合体。
他刷牙的时候,镜子下方滚动着今日的新闻摘要——并非完整的新闻,而是经过情感分析引擎筛选过的、与他兴趣偏好和认知承受力相匹配的信息片段。一条关于边缘区域水资源短缺的报道被自动过滤,因为系统判定这可能引发他“不必要的焦虑”;而一条关于奇点城再次荣获“全球最宜居城市”的新闻则被高亮显示。
K看着镜中的自己。泡沫在嘴角堆积,他的眼神有些空洞。他试图思考些什么,但思绪总是被那些精准推送的信息打断,或者被对即将到来的会议的隐约担忧所占据。他有多久没有进行过一段完整的、不被打断的深度思考了?
早餐已经准备好,静静地放置在厨房的中岛上。餐具是温热的,恰好是55摄氏度,最能激发食物风味的温度。纳豆被搅拌得恰到好处,拉丝绵密;玄米粥的温度保持在68摄氏度,入口不烫,且能保持最佳黏稠度。
他坐下,开始进食。味道很好,无可挑剔。每一种食材都来自垂直农业工厂,在严格控制的LED光照和营养液中生长,确保营养成分的精确和零农药残留。但这“完美”之中,总缺少点什么——也许是泥土的偶然性,也许是阳光的随机恩赐,也许是母亲烹饪时那一点点不精确的爱。
他的手不自觉地伸向旁边,想拿起那个已经不存在的实体报纸。这个动作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那是他童年记忆中的场景,父亲在早餐时摊开报纸,油墨的味道混合着咖啡的香气。如今,这一切都已经被整合进那个无处不在的“雅典娜”系统里。
“K,检测到您刚才有一个未识别的肢体动作。是否需要帮助?”雅典娜的声音适时响起。
“不,没什么。”K低声说,继续低头喝粥。
他想起柏拉图在《理想国》第七卷中描绘的那个洞穴。囚徒们从小被束缚在洞穴中,只能看到身后火光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他们便认为这些影子就是真实的全部。而其中一个囚徒挣脱枷锁,转身看到火光,甚至走出洞穴看到真正的太阳时,他才明白之前所见的不过是幻影。
那么,他现在看到的这个“完美”世界,这个被数据精心编织的现实,是真实的世界,还是另一个更加精致、更加庞大的洞穴?他所见的,是事物本身,还是算法投射在他认知墙壁上的影子?
他吃完最后一口粥,餐具下方的感应器自动记录下食物的消耗量,同步更新他的营养摄入数据库。
“为您规划的今日最优通勤路线已生成。”墙壁上展开一幅奇点城的动态地图,一条蓝色的光带蜿蜒穿过城市的三维模型。“预计地面交通拥堵指数7.2/10,推荐使用地下真空管磁悬浮系统。已为您预约7点15分的舱位。步行至站点需8分钟,您现在出发可最大化时间利用效率。”
K穿上外套,走向门口。门无声滑开,外面是洁净得发亮的走廊,空气经过多层过滤,带着一种标准化的“清新”味道。
他踏入走廊,门在身后关闭。他忽然停住脚步,产生了一个荒谬的冲动——他想返回房间,关掉所有设备,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黑暗里,听一听自己心跳的声音,而不是通过智能手环监测到的光电体积描记图来了解自己的心率。
但他没有。这个念头只存在了不到一秒,就被理性的声音压了下去:你会迟到,会影响会议,会打乱一整天的优化日程。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经过过滤、湿度恒定在45%的空气,然后迈步向电梯走去。每一步,脚下的压力传感地板都在记录他步态的细微变化,这些数据将用于微调他下午推荐的伸展运动方案。
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镜面般的墙壁映出他整齐的着装和一丝不苟的表情。他试图对镜子里的自己笑一下,但那笑容显得有些僵硬,像是很久没有使用过的肌肉。
“早安,K。”电梯的语音系统用与雅典娜同源的声线说道,“祝您有高效的一天。”
高效。是的,一切都为了高效。为了系统的高效,为了城市的高效,为了这个巨大社会机器运转的高效。那么,他自己的生命呢?那个会做梦、会无意识地伸手想拿报纸、会渴望一碗糊粥的生命,它的“效”又该如何定义?
电梯下行,轻微的失重感传来。K看着楼层数字不断跳动,感觉自己正坠入一个由数据和算法构成的、无比精致也无比巨大的回声之中。在这个回声里,每一个声音都被测量,每一个动作都被预测,每一个选择都被优化。
只是,那个最初发出声音的、本真的“我”,此刻却在无数的回声之中,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
他走出大厦,奇点城展现在眼前。飞行器在预设的航道上无声滑过,街道上车流如织却井然有序,行人们步履匆匆,每个人的视网膜上都可能闪烁着只有他们自己能看到的数据流。天空是人工调节的蔚蓝,几朵模拟的云彩以最优美的形态悬浮着。
一切都很完美。
K按着手腕上智能终端指示的方向,汇入人流。他的步伐不自觉地调整到与周围人群一致的频率,那是系统计算出的最节能高效的步行节奏。
他想起了老者后来对他说过的一句话,那时他还不明白:“我们不是在活出自己的人生,而是在演绎一个由无数数据点勾勒出的、关于我们的剧本。”
此刻,走在这条“最优”通勤路线上的K,正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既是那个演员,也是那个观众,同时,在某个更深的层面,他也是那个被无形之手书写着的剧本本身。
而觉醒,或许就是从意识到这份剧本的存在开始。
“情感优化中心”位于奇点城的核心区域,“盖亚之塔”的第47层。这里没有窗户,取而代之的是从地板延伸至天花板的巨大曲面屏,上面流淌着永不枯竭的、代表全球人类情感活动的数据洪流。每秒都有数百万计的情感脉冲点,像宇宙深处的恒星,明灭闪烁,汇聚成一条璀璨而冰冷的银河。
K坐在他的工位上,一个符合人体工学的悬浮座椅,将他温柔地包裹。他的工作台面前,并排陈列着六个高分辨率显示器,每一个都在以不同的可视化形式,解构着人类那古老而神秘的情感世界。
他的头戴式设备,被称为“共情头盔”,与其说是头盔,不如说是一个精致的神经接口王冠。它能将他自己的边缘系统与“盖亚”的情感分析模块进行弱耦合连接。这并非为了让他“感受”用户的情绪——那被认定为不专业且低效——而是为了利用他未经算法污染的生物本能,作为一个基准参照系,来校准AI那庞大却略显僵硬的“情感理解”矩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