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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到底算什么 ...

  •   今天的第一项任务,是处理一批来自“永恒誓言”婚恋平台的情感数据流。数据源:EternalVowStream734B
      任务目标:微调“初次约会成功可能性预测模型”中,“愉悦-紧张”二元情感谱系的判定阈值。
      样本标签:标记以下交互片段中,主体A,男性,28岁。在时间戳T+08:34至T+09:12之间,面部微表情“嘴角肌群不对称收缩”所对应的主导情感标签及强度等级。
      K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播放键。
      一段三维全息录像开始播放。在一个精心设计的咖啡馆虚拟场景中,一对男女正在进行初次约会。所有个人身份信息已被剥离,只留下动作、声音和生物信号数据流。K的目光聚焦在男性主体的面部,高清影像甚至能捕捉到他瞳孔的细微缩放和皮肤毛孔的舒张。
      在T+08:41,当女性讲述一个关于她童年养宠物的趣事时,男性的嘴角右侧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持续时间仅0.3秒的上翘,而左侧则保持不动。
      “盖亚”的初步分析悬浮在侧:
      候选情感标签:
      轻蔑 (概率:65%) - 关联微表情模型:FU Action Unit 14 (嘴角收紧器)。
      紧张 (概率:28%) - 可能为神经肌肉非自主抽搐。
      愉悦 (概率:7%) - 非典型笑容表达。
      K皱起了眉头。他的“共情头盔”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生物反馈,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他将录像倒回,放慢到十分之一速度,仔细观察那肌肉纤维的颤动,结合着对方眼神的焦点,以及同步的心率数据。
      “不,不是轻蔑……” K在心里喃喃自语,“那更像是一种…笨拙的尝试。他想笑得更自然,但紧张控制了半边脸。”
      他想起了休谟在《人性论》中的断言:“理性是,并且也应该是情感的奴隶,除了服务和服从情感之外,再不能有任何其他的职务。” 在这里,在这个数据中心,休谟的论断被以一种黑色幽默的方式证实了。AI“盖亚”的庞大理性,不正是为了服务、预测,并最终引导人类的情感吗?只是,这种“服务”的目的,并非个体的幸福,而是系统整体的稳定与可预测性。情感,这个休谟眼中驱动行为的原动力,在这里被剥离了其鲜活的生命环境,被还原成可测量、可分类、可操纵的数据点。
      K移动手指,在虚拟控制台上操作。他推翻了“盖亚”的建议,将主导情感标签手动选择为 “紧张型愉悦”——这是一个他自己创造的混合标签,并设定了强度等级为4。他在备注栏里输入了他的观察依据:“肌肉活动模式不符合典型‘轻蔑’的对抗性特征,更接近社交焦虑下的非对称表情管理。结合语境,判定为积极情绪尝试表达受阻。”
      点击“确认”的瞬间,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他刚刚用自己的判断,微调了那个可能决定屏幕上这个男人未来爱情命运的算法。一种荒诞的权力感与深沉的虚无感交织在一起。他,K,一个情感生活近乎一团糟的普通人,却在为全人类的情感建立标尺。
      “干得不错,K。” 一个冷静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是他的项目主管,林。林穿着一丝不苟的银灰色制服,胸前别着“首席情感架构师”的徽章,闪闪发光。“你的生物直觉校准率一直保持在部门前5%。‘盖亚’需要你这样的…嗯…‘人性润滑剂’。”
      K勉强笑了笑,没有回答。林的赞美本身就像是由算法生成的——精准、高效,且不带任何温度。林是“尚贤”制度的完美产物。墨子提倡“尚贤”,即举荐贤能之人担任官职,打破贵族世袭。在奇点城,这套逻辑被发挥到极致:通过全方位的量化评估,选拔出最有“才能”的人服务于“盖亚”系统。林就是这样的“贤者”,他的分析报告逻辑缜密,模型优化效率惊人。但他的“贤”,已经完全服务于让他自身异化的系统。他就像一台人形CPU,高效地运转着,却似乎忘记了自己也曾拥有过一颗会炽热跳动的心脏。
      “下一个任务,”林的声音打断了K的思绪,“是‘哀悼辅助系统’的情感模型验证。一批来自‘永恒安息’在线殡葬平台的用户数据,需要标记‘悲伤’的亚型及其文化适配性。”
      新的数据流涌入屏幕。这次是许多人在亲人逝去后的视频记录片段,或在虚拟墓地前的留言音频。哭声、哽咽、沉默……人类最原始的悲痛,被转化成频谱图、声波振幅和面部动作单元的编码。
      K处理着一个片段:一位老妇人,在儿子的数字墓碑前,用一种近乎歌唱的腔调,吟诵着古老的悼词。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有绵长、沙哑,带着特定地域方言韵律的哀鸣。
      “盖亚”的识别系统困惑了。它的情感标签库主要基于西方心理学模型建立,对于这种高度文化编码的悲伤表达,其分析结果是:情感状态:困惑?语言模式异常,无法匹配已知悲伤表达模板。生理指标:心率降低,呼吸缓慢——接近冥想状态?矛盾。
      K听着那古老的、如大地般深厚的哀歌,感到头盔传来一阵沉闷的压迫感,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他的胸口。那不是他个人的悲伤,而是一种对亘古以来人类共同命运的悲悯,穿透了数据的层层过滤,击中了他。
      他知道,按照标准操作流程,他应该将这个样本标记为“异常数据”,等待后续由文化人类学专家处理。但他没有。他调出了老妇人的背景资料,发现她来自一个保留着古老农耕文明传统的区域。在那里,哭丧是一种仪式,一种与祖先连接的方式。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手动输入:
      主导情感标签:结构性悲伤
      强度等级:8 ,内在情感强度可能为9,但被文化仪式部分缓冲和疏导。
      亚型标签:文化特异性哀悼、社群连接性悲伤
      备注:此非“异常”,而是人类情感多样性体现。建议纳入“文化情感图谱”数据库,丰富模型对非标准情感表达的理解。
      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对抗着那个试图将一切人类经验都标准化、扁平化的系统。他想起了古老的祭司,他们沟通天地,解释神意。而他,此刻仿佛是一个反向的祭司,试图将人类复杂、混沌、充满野性生命力的情感,翻译给那个冰冷的、数字化的新神“盖亚”听。
      这项工作,既重要又无比荒谬。
      重要,因为如果“盖亚”不能真正理解人类情感的复杂光谱,它提供的所有“优化”建议都将是粗暴甚至有害的。就像它可能会根据标准模型,建议那位老妇人服用抗抑郁药物,或者参加“快速走出悲伤”的线上课程,从而彻底摧毁她那套传承千年的、与逝者保持连接的文化仪式。
      荒谬,则在于他工作的本质。他就像一个高级牧人,放牧着人类的情感。他将情感的野马圈进数据的围栏,打上标签,测量其肥瘦,然后期望“盖亚”这个人工智能牧主,能更好地管理这群日益温顺,也日益失去活力的牲畜。他在“优化”情感的过程中,自己的情感却变得越来越麻木。每天浸泡在数以万计的“喜悦”、“悲伤”、“愤怒”的数据点中,他感觉自己对真实情感的感知阈值变得越来越高。就像一名品酒师,终日品尝无数酒样,最后舌头麻木,反而忘记了一杯清水真正的滋味。
      午休时间,他和几位同事在休息区。这里提供着根据每个人压力水平实时调配的“情绪稳定”饮品。K的杯子里是一种淡蓝色的、含有适应原的混合物,据说能提升认知弹性。
      “我刚处理了一个案例,”一位女同事兴奋地说,她叫艾拉,是部门的明星优化师,“一个用户连续七天‘孤独感’指数超标,系统自动推送了三个社交活动建议他都拒绝了。我分析了他的浏览数据和生理指标,发现他在孤独指数峰值时,总是在深夜观看天文纪录片。于是我建议系统下次推送附近天文馆的观星活动邀请。你们猜怎么着?他接受了!而且后续的‘满足感’指数显著提升!”
      同事们发出赞叹的低语。艾拉的脸上洋溢着成就感。她完美地践行了“情感优化”的使命:发现问题,分析数据,提供解决方案,验证效果。高效,精准。
      K却感到一阵寒意。他想问艾拉,那个用户是否真的需要被“解决”孤独?或许,他的深夜观星,正是他面对浩瀚宇宙时,一种必然的、甚至是必要的孤独体验?那种孤独,是否是人类精神得以深度沉思的土壤?将这种形而上的孤独感,简单地视为一个需要被“优化”掉的系统错误,是否本身就是一种暴力?
      他想起了帕斯卡的话:“人类所有的苦难,都源于无法安静地待在房间里。” 如今,系统正在确保没有人需要独自待在房间里,面对那份可能带来痛苦,也可能带来超越的寂静。
      “K,你觉得呢?”艾拉注意到他的沉默。
      “我在想……” K斟酌着词句,“我们是否有时候,在忙着修剪情感的枝叶时,不小心伤到了它的根?”
      艾拉困惑地眨了眨眼:“根?什么根?”
      K没有回答。他知道,在这个一切追求表面“绿意盎然”的系统里,谈论深埋地下的、丑陋的、纠缠的根须,是一件不合时宜的事。
      下午的任务更加沉重。他需要参与评审一个名为“公共情绪引导协议-愤怒管理子模块”的项目。这个模块的目的是,当系统检测到某个社会群体的“集体愤怒”指数超过临界值时,自动启动“情绪泄洪”机制。
      演示屏幕上,模拟着一次虚拟的“网络舆情事件”。当代表愤怒的红色数据点开始密集聚集时,系统并没有去解决引发愤怒的根源问题,而是采取了以下措施:
      精准推送一系列娱乐性、搞笑性内容,分散注意力。
      识别并放大群体内部细微的意见分歧,引导愤怒转向内部消耗。
      通过水军算法,植入相反的情绪基调,稀释愤怒的浓度。
      最后,为几个经过筛选的、非核心的“愤怒象征物”提供宣泄出口,完成“情绪泄洪”。
      效果显著。模拟屏幕上,危险的红色浪潮迅速褪去,变成了温和的、无害的橙色甚至黄色。
      “看,多么优雅的方案!”项目经理兴奋地挥舞着激光笔,“就像大禹治水,堵不如疏!我们不给社会制造真正的麻烦,只是引导它们去往无害的方向。”
      K感到胃里一阵翻搅。他想起了韩非子的“术”与“势”。统治者不直接与民众的愤怒对抗,而是运用各种隐秘的权谋手段,分化、瓦解、引导,最终将可能威胁统治的力量消弭于无形。这比历史上的任何专制都更高效,因为它甚至让你感觉不到被控制,你只是在算法的“建议”下,选择了让你自己“感觉更好”的选项。
      “我们…我们这是在玩弄人心。” K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
      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
      林主管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语气说:“K,我们是在‘优化’人心。混乱的情感是低效的,是痛苦的源泉。我们的工作,是赋予混沌以秩序,赋予痛苦以解决方案。这是最大的善。”
      “最大的善……” K重复着这个词,想起了墨子“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宏愿。在奇点城,“天下之利”被定义为系统的稳定和效率,“天下之害”则是一切可能破坏这种稳定和效率的情感波动。他们这些“情感优化师”,打着“尚贤”与“为公”的旗号,却在进行着一场规模空前的人性改造工程。
      下班铃声响了,如同救赎。K几乎是逃离了那个没有窗户的数据洞穴。
      当他走出盖亚之塔,重新呼吸到外面那经过精确计算的、成分标准的空气时,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那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一种灵魂的干涸。他整天都在分析和标记他人的情感,却感觉自己像一个在宴席旁伺候的仆人,看着满桌珍馐,自己却饥肠辘辘。
      他抬起手腕,智能终端显示着他一天的情绪波动曲线:一条平稳的、几乎贴着“基线”的波浪线,只有几个微不足道的小小起伏。工作状态:高效。情绪稳定性:优秀。
      他看着这条完美的曲线,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
      他试图回忆,今天,在他自己的生命中,可曾有过一次真正的、不被数据记录、不被分析、不被纳入某个模型的纯粹的情感波动?哪怕是一次毫无理由的喜悦,一阵突如其来的伤感,或者一次无能的愤怒?
      没有。一切都被监测,一切都被记录。他的情感,仿佛只是为了给“盖亚”提供校准样本而存在。
      他出卖了自己的情感感知力,出卖了那份与他人共悲欢的、鲜活的灵魂联结,换来了这条平稳的、优秀的情绪曲线,和一份丰厚的薪水。
      他成了一个情感上的阉人,一个自己领域的囚徒。
      夜幕开始降临,奇点城华灯初上,每一盏灯都遵循着最优的能源分配方案点亮。K站在川流不息的人行道上,感到一种置身于无边旷野般的孤独。他优化了整个世界的情感,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自己内心荒谬与痛苦的人。
      因为在这个被“优化”过的世界里,他所感受到的这份痛苦,本身就被标记为一种需要被尽快“解决”的系统错误。
      他抬起头,试图在人工调节的、过于洁净的夜空中寻找星星,却只看到飞行器留下的、如同数据流一般的、规整的光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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