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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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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落地,舱门打开,是九月香港特有的潮热。陈骞有点不自在地松了松领口,他很久没回来南方,也许早已习惯了北方干爽凛冽的秋日,忘记了这种似乎要被水汽无孔不入渗透的裹挟感。
开了冷气的行李转盘大厅依旧闷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熟悉的、属于所有南方城市的集体气味——海风的咸腥、喷涌的热潮,与无数人潮带来的体温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张无形而黏腻的网。
陈骞盯着那循环转动的传送带,视线有点模糊,思绪却更加飘忽。
也许不该回来。
行李箱还在不断地从传送带上砰砰坠落,像一记记闷拳打在回忆的沙袋上。陈骞的行李已经出来了,一个沉甸甸的墨色行李箱,像他此刻的心情。他却只是看着它从眼前滑过,没有伸手去取。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
传送带还在不知疲倦地循环转动,发出低沉的嗡鸣。行李箱又一次转到面前,陈骞没再犹豫,猛地伸手,一把将它从传送带上拽了下来。滑轮砸在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他混乱的思绪里按下了一个短暂的暂停键。
来都来了。
陈骞深吸一口气,拉起行李箱融入了前方的人流。
出租车驶入繁华的港岛,摩天楼群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午后过于炽烈的阳光。酒店冷气十足,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香氛和低声交谈的嗡鸣。
走廊寂静,地毯厚实得吞没了行李箱滚动的声音,陈骞按照曾狗发来的信息找到房号,门虚掩着的,留着一道窄缝,传出熟悉又陌生的谈笑声。
陈骞抬起的手,悬在了半空。
“所以,我们骞少爷的航班落地了没?可别在这关键时刻掉链子啊。”
问话的是“曾狗”,大名曾伟明,此次婚礼男主角。一身试穿的礼服,领结歪在一边,此刻全然没有新郎官的端庄,正毫无形象地瘫在软椅里,用吸管把杯中的冰柠檬茶搅得哗哗作响,冰块碰撞的声音清脆又闹心。
林景杨靠在酒店房间的玻璃栏杆边,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维多利亚港,捏着手机屏幕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松开,将屏幕反扣在桌面上。
“急什么,”林景杨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转过身拿起自己那杯只剩小半的冰水,试图用指尖传来的凉意镇住心底莫名升起的焦躁,语气努力平淡得听不出波澜,“香港又不会吃了他。”
“我急啊!”曾狗把吸管一扔,身体前倾,摆出新郎官特有的理直气壮和略带神经质的焦虑,“景杨我跟你讲,我这辈子可能就结这么一次婚,人生大事啊!你快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到哪儿了。”
说完又猛喝了一口冰柠檬茶,冰得他龇牙咧嘴,继续道:“你打最合适!你俩以前不是最铁嘛!我这新郎官亲自催显得多没面子,跟多怕他跑了似的!你打,就用你那懒洋洋的调调,说你都到了老半天了,问他磨蹭什么呢,赶紧的,哥们儿想死他了!”他的理由简单直接,带着一种不过脑子的、理所当然的亲昵,仿佛时光从未在他们之间划下过任何沟壑。
最铁?
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不小心插进了记忆的锁孔,发出“咔嗒”一声轻微的响动,只有林景杨自己能听见。
林景杨垂下眼,视线落在手中的水杯上,无意识地晃动着。杯子里所剩无几的冰块相互碰撞、旋转,发出细碎的声响,最终在透明的液体里消融殆尽,不留痕迹。
他端起杯子,将那小半杯冰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阵短促而尖锐的凉意,试图压下那从回忆深处悄然蔓延开的、不合时宜的灼热。
曾狗没察觉他这片刻的失神,还在那儿自顾自地兴奋规划:“你想想,到时候你俩作为我的左右护法,那得多帅!我们高中铁三角,重现江湖!我这婚礼档次瞬间就上去了!”
“打什么打,”林景杨终于抬起眼,视线落在曾狗因急切而发亮的脸上,嘴角勾起一丝惯有的弧度,带着点故意唱反调的劲儿,“国际漫游不要钱啊?他那么大个人,有手有脚有导航,还能在机场丢了不成?”
“再说了曾伟明,”他继续刻意拖长了尾音,看着曾狗瞪圆的眼睛,心里莫名升起一点扳回一城的恶劣快感,继续用自己那特有的、慢悠悠的调子补刀:
“你这望眼欲穿的劲儿,还是用到明天新娘子身上吧。”
空气似乎在门内外同时凝滞了一瞬。
陈骞站在门外,走廊尽头窗外的天光映亮了他半边脸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然后,他几乎没有犹豫,抬手推开了那扇并未关严的门。
“——有人盼着,总归是好的。”
他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清朗地切入那片凝滞的空气,精准地接住了林景杨未尽的尾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放慢。
林景杨剩下的话全部哽在喉咙里,握着空杯子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用力的白。他几乎是有些僵硬地,循着声音来源,一点点转过头去。
陈骞就站在那里,毫不避讳地,直直撞入自己的眼眸。
他一手拉着那个墨色行李箱,另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简单的白衬衫,恰到好处地露出线条流畅小臂。肤色比记忆里深了一些,头发倒是比高中时长了,不再是记忆里那根根分明、带着点不驯意味的刺猬头。发梢几乎要触到眉骨,在酒店顶灯的光线下泛着柔软的光泽,看上去毛茸茸,赶行程的缘故又显得有些杂乱。
回忆来的比想象要快,林景杨几乎是下意识地想,他该去理发了。
这个念头冒得如此自然,仿佛穿越了时空,与无数个高中的午后连接起来——那时的陈骞,总是在仪容仪表检查前如临大敌,扒拉着自己那其实并不算太长的头发,在他耳边哀嚎着“不想去”,对剪刀表现出极大的不情愿。
林景杨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黏着在门口那个人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审视,急切地、却又胆怯地,在眼前这个真实的陈骞与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影子之间,来回逡巡,丈量着时光划下的所有距离。
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听到了多少?
是刚好只听到最后这句,还是连同之前那些关于“最铁”的讨论,那些刻意疏离的、带着刺的对话,都一并收入耳中?
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只有窗外的城市噪音固执地渗透进来。林景杨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方才咽下的冰水,仿佛在胸腔里冻成了一块坚冰,不上不下地梗在那里,堵住了所有可能的声音。又像是饱含水汽的空气,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一股脑地涌进他的肺腑,将他每一寸试图的呼吸都染上黏腻的湿意。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所有精心构筑的防线,所有用来伪装平静的慵懒和戏谑,都在此刻土崩瓦解。
“我靠!陈骞你可算到了!”还是曾狗最先反应过来,嗷一嗓子从椅子上弹起来,带着一阵风冲到门口,结结实实地给了陈骞一个拥抱,力道大得让陈骞踉跄了半步,行李箱的轮子在地毯上摩擦出闷响。
“新郎官,轻点,礼服要皱了。”陈骞笑着,顺势拍了拍曾狗的背,目光却始终精准地锁在了僵硬的林景杨身上。
“怎么,”他眉毛微扬,语气是那样自然而轻松,每一个音节都跳跃着久别重逢应有的熟稔,仿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是数年的沉默与离散,仅仅只是一个无所事事的、被打断的下午,“不欢迎?”
林景杨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用尽可能平淡、甚至刻意带点疏离的语气开口:“怎么会。路上堵车了?” 他选了一个最安全、最客套的问题。
“还好,机场快线挺方便。”陈骞走到房间中央,在距离林景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不远不近,却足以让他能清晰地看到林景杨微微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一小片阴影,还有他放在身侧轻微蜷缩了一下的手指。
“可算是把你这尊大佛盼来了!还以为你真要错过我的单身夜了呢!”曾狗咋呼着插到两人之间,试图活跃气氛。
陈骞的视线却依旧落在林景杨身上,像是随口提起,语气轻松自然:“刚才在门口好像听到你们在说‘最铁’?” 他微微歪头,看着林景杨瞬间更加紧绷的侧脸,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林景杨猛地抬眼,对上陈骞的目光,眼神里有来不及收回的慌乱,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避开陈骞的直视,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陈骞往前走了一小步,拉近了那本就微妙的距离。他身上带着室外的微尘和风的气息,与房间里冰冷的空调风形成鲜明对比。
“我还以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景杨紧抿的唇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你多少会有点想见我。”